疼痛,像一只受惊的猫在四肢百骸乱闯。好累啊,顾南柯不禁心下感叹,怎么总是让自己陷入这种疼痛呢?
两百年前,天庭,顾南柯捂着豁了口的肚子离开姻缘宫,四处乱走。她不知该往哪里去,也没有人可以求助。整个世界只剩下疼,钻心的,生不如死的疼。
眼前仙气缭绕的瑶台银阙倏忽颤抖,猛然飞升,只剩一大片惨白的琼阶玉地迎面相撞。顾南柯闷声栽倒,闭眼前瞧见有道人影急急奔来,似是一名小童。
也不知是回忆还是梦境——兴许二者皆是,一位云鬓高挽身如弱柳的仙子凄凄下跪。
“小仙乃筹雨神女雨姬,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吾子下凡时被恶妖所伤,唯有妖王虎血至纯至阳能救吾子一命。故,恳请灵台将军在终局之战时保住妖王虎氿。”
“我纵使不杀他,也没法给你带来啊。”
“小仙有信物灵玉扳指一枚,将军给虎氿看了此物,他必愿意成为将军命奴。到时候您可将虎氿藏于扶桑扇中,带上天庭。小仙治了吾子的伤,自会处理虎氿,不劳将军费心。”
“既是治伤,为何不从明面上走?”
“虎氿生死事关三界大局,明面上谁敢为小仙一己私欲让路?小仙位卑言轻,已求遍所识神佛,无一人肯出手相助,只好来寻将军碰碰运气。将军若愿暗中相帮,小仙及吾子必将为奴为仆誓死相护,虽非命奴胜似命奴!”
“也罢,反正虎氿难逃一死,不如顺手送给你,救条性命。”
“谢将军大恩!小仙及吾子必以余生偿还!”
雨姬叩拜的身影化作云烟飘散而去,浓雾滚滚,接踵而至的是漫天枯黄的芦苇荡。苇杆四下倒伏,一条血路从中劈开。苇絮飞扬如雏鸟绒羽,又如大雪初降。一身残破铁甲的虎氿蓦然跪地,浑身花斑金毛尽染血污。他瞧着掌心里那枚灵玉扳指,威风凛凛的虎相竟透出一丝不知所措。
“虎氿大势已去,愿……俯首称奴。”他痛苦合目,缓缓垂下硕大的带着刀疤的脑袋。所谓英雄末路,不过如此。
“你挑起三界之战,导致天下生灵涂炭,死前愿意救他人一命,也算一点偿还。”顾南柯结印立下血契,伸手抹去了虎氿额间的“王”字。
浓雾退却,顾南柯感到有一股宁静祥和的灵力,缓缓治愈着腹部伤口。她睁开眼,入目是斗战神殿熟悉的卧房。
为何会梦到这些细碎往事呢?顾南柯也解释不清楚。不过这个梦倒提醒了她一点,手中扶桑扇里还藏着妖王虎氿。虎氿之力撼山动地,若通过御灵术为她所用,恐怕天兵天将皆不是对手。这是她最后的杀手锏。
自凯旋归来,顾南柯便四处打听雨姬的下落,问来问去,所有神仙都说雨姬被派去人界降雨了,连幼子也一并带着,但无人知晓她所去何处。还没等顾南柯再往下查,雨姬母子因公殉职的消息便从人界传来,虎氿也因此一直留在扶桑扇里。
“感觉可有好些?还疼吗?”孙悟空一手置于顾南柯伤口处,手下散发出流转金光。
顾南柯想起自己刚还在庆功宴上大放厥词,骂孙悟空是“摇尾乞怜的狗”,转眼又灰头土脸躺床上让人家救,顿时心生愧疚,别别扭扭开口:“师兄,对不起。”
“唉——我知道你的脾性,受你两句不打紧。可你去姻缘宫闹这么一出,叫我说什么好!你瞧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最后还不是被黄金玲珑塔治得服服帖帖,你这又是何苦?”孙悟空收回手,指指点点比比划划,仿佛恨不得把哪吒拉过来现场说教。
顾南柯的火蹭一下又冒上来:“我跟他不一样,我要是他,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死了干净!”
“你这傻丫头!你一心想回灵台山,你以为师父他老人家就当真无所图吗?他和玉帝同为上古尊者,玉帝登上了凌霄宝座,他却只有一个小小的灵台山,你以为他真的超脱世俗无欲无求吗?实话告诉你,他教出你我二人,为的就是给玉帝找不痛快。你愣头愣脑满口天地不公,实际当了过河卒子还不自知!”孙悟空一脸恨铁不成钢。
顾南柯闻言一怔,半晌才喃喃道:“怎、怎会如此?”
“我下山时,他叫我不要报出师名,是怕惹祸上身。你下山时,他叫你打个灵台山的旗号,是盼着你在三界之战中立功。你若真的跟天庭翻脸,他虽觉挫了玉帝气焰,但为自保也不会再认你。彼时,你又该如何呢?”孙悟空苦口婆心,眼里皆是对小辈的心疼。
“可我留在天庭就好过吗?我不管他人如何算计,我只管自己是不是笼中囚鸟!你成佛百年不理俗事,顶着斗战胜佛的名号却连三界之战都不肯出手,说穿了还不是天天躲在幻境里逃避现实!你想让我跟你一样吗?”顾南柯说着一指墙上壁画,画中山清水秀正藏着孙悟空造的花果山幻境。
孙悟空被戳至痛处,神情悲凉,长叹道:“唉——到底是年少轻狂。你又怎能明白,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了。”
顾南柯见状,深感自己话说重了,遂支起半个身子软声细语:“好师兄,我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总之,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再说了,也许师父没你想得那么坏呢?”
“这其中的勾勾绕绕,等你再长个两百年就懂了。”孙悟空一拂袈裟站起身,“伤好之前,你给我在这儿安生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不是,合着我说了半天,您老人家是一句没听进去啊!”顾南柯惨叫。
“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您老人家不也没一句入耳吗?”孙悟空白了顾南柯一眼,“待着吧,若非一个引线童子赶来相告,你这会儿还不知睡在哪个墙根下呢!记着人家的恩情,改日登门拜谢去!”
“我要谢也是先谢你!”顾南柯半是气恼半是阴阳怪气。
“您老人家的谢,我可承蒙不起。您只要别天天惹出一堆烂摊子,我就阿弥陀佛了。”孙悟空摆摆手,离开卧房向大殿走去。
好好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阴阳怪气都如出一辙!顾南柯气得捏拳砸床板,砸完又忽觉好笑。跟孙悟空这么一斗嘴,她先前惨烈的情绪竟不知不觉消解大半。也许,留下来跟师兄作伴也不错,她有一瞬间竟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然而,大殿方向忽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一名侍女扑通跪地:“圣佛,玉帝和一众仙君已行至殿外,说是来找您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