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帝君已不知隐世了多少个千年,白发逶迤拖地如瀑如溪,白衣似与碧海相连,飘然绵长永无绝期。他冰肌玉骨面若寒霜,眼似游云漂浮,透着超脱世俗的淡漠。至于那完美无缺的五官,简直是差不得分毫,眉毛长一点短一点,眼睛大一点小一点,皆是对造物至高杰作的损毁破坏。
此等容颜气度,说冠绝三界也不过分。上千年前王母会爱上东华帝君,实属情理之中。顾南柯能生得俊逸貌美,也是因为继承了东华帝君的七分相貌。
只可惜,这位父亲虽美,脾性却不敢恭维,一上来便神色冷峻地质问:“你既为堕仙,还有何颜面来寻我?”
“早猜到你会这么说,意料之中!”顾南柯干脆破罐破摔,“既然如此,你只当我没来过!”
“五千多年前,幼女夭折,我将其葬于这棵扶桑树下。彼时,确有复活幼女之意。然岁月千载人心易变,待你开智化形,我已参破俗世了却尘缘,故将你托付给菩提祖师。如今你遭难寻来,也是怪我未了却因果。”东华帝君声音冷淡。
“好嘛,只管生不管养,你可真行!”顾南柯勾起一抹讥笑。
东华帝君冷若冰霜的脸不为所动。他缓缓抬手,参天的扶桑树垂下一根长枝,枝头嫩叶正轻轻触及顾南柯眉心。一瞬间,强大的灵力汩汩涌入四肢百骸,犹如枯木得遇甘霖,顾南柯明显感到浑身伤口飞速愈合,耗尽的力气再次充沛。
“我以扶桑木给你治伤,滋养你的神魂,另外送你一颗不死药。你领了这些好处离开去,不许再来搅扰我。你我之间,生养债已偿还,再无父女情谊。”东华帝君手指轻点,扶桑树枝收回,装着不死药的小木盒落于地面。
这样便想打发我?不,我不信你如自己口中所言,真断绝了七情六欲!顾南柯捡起方寸大小的木盒,阴阳怪气出言刺激:“哟,这不是王母送您的定情信物吗?如此痛快地给了我,看来您是真放下了呢。”
东华帝君一言不发,转身退回碧海。
好啊,真能装死!你不与我争辩,显得你仁至义尽,我反倒成了跳梁小丑!可你凭什么这样对我,难道我就活该被弃吗?今日我非将你这假面撕碎不可!顾南柯直接跳起来破口大骂:“你就是天上地下头号懦夫!谁不知道你是因为王母嫁人才一夜白头!哈哈哈,什么参破俗世了却尘缘,放狗屁!心上人被抢了,你不敢争!自己女儿被欺负得遍体鳞伤,你也不敢护!”
东华帝君的背影一顿,过了良久才沉沉开口:“我的女儿,早在五千多年前便已夭折,你只是扶桑木凝其魂魄所化的妖物。”
顾南柯万万没想到,东华帝君为了逃脱责任,竟将她这个女儿从根源上直接抹去。“胡说!天庭秘史写得清清楚楚,女婴之魂托生于扶桑木,才化作我!”顾南柯奋力争辩,声音都在颤抖。她在天庭时,曾偷偷查阅过此书。
“魂魄托生,还是扶桑聚魂,又有多大区别?我只知我的女儿生为神祇,她降世时金龙盘旋凤引百鸟,断不可能长成一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妖孽!”东华帝君凛然道。
顾南柯犹如被人捅了个对穿,连呼吸都引起刺痛。原来,她的存在,她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错误。但这苦海尘世,也不是她自己想来的啊!别人的执念,别人的过错,为何要她来承担后果!
顾南柯手指东华帝君,眸中淬毒,翻滚着滔天恨意:“把女婴埋于树下的,是你!造了我这个妖孽的,是你!既然你不肯认我,那当初为何不让女婴好好死掉?我化形时,你为何不干脆一咬牙直接劈了我!”
“早知如此,我当初真该那么做。”东华帝君决绝而冷冽,言语间没有半分情感。
犹如以死要挟,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在乎你这条命。顾南柯失去所有手段,连怨恨都凝结成冰。比千言万语先一步流出来的,是无助而绝望的眼泪。她非要撕开东华帝君的假面,可如今真撕开了,才发现底下的真相比外表的冷淡更残酷。
但也许,原因还不在于此呢?东华帝君既然想要一个龙凤膜拜的女儿,若我做到了,是不是他就肯推翻一切认下我?顾南柯凄惨一笑,孤注一掷般问道:“我只问你,倘若我今天不是以堕仙的身份站在这儿,而是以三界之战功臣、仙班灵台神女的身份站在这儿,你会不会认我?”
东华帝君沉默许久,最终漠然开口:“可惜,你做不到。”
原来东拉西扯这么多,你就是单纯觉得我丢脸,让你失望了呗!什么参破俗世,什么扶桑化妖,你倒不如直接说,堕仙不配当你的女儿!我受的委屈,你不问,其中的是非对错,你不分,你只看得见一个不合你意的结果!“哈哈哈哈哈!”顾南柯猛地爆发出狂笑,泪水席卷过笑容扭曲的脸,她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只能反复念叨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东华帝君的背影再未停留,径直向前没入水中。整个岛上只剩下状若疯癫的顾南柯,不知所措的虎氿,以及静默矗立的扶桑树。
顷刻间,顾南柯觉得自己这个人烂透了。不够圆滑,学不会人情世故,不够沉稳,学不会忍辱负重。最致命的是,她还不够聪明,不会权衡利弊判断形势,不知道一个关在笼子里的神女,要比自由的堕仙高贵出许多。因为这份愚蠢,她连累了师兄,并且她自己也被师父、王母、东华帝君弃之如敝履。
赤轮日落坠入西山,暮色苍茫,有彻骨海风吹拂。顾南柯缩成一团侧躺着,泪水滴入沙地,浸出深色的小坑。这短短一天,她从云端跌落地狱,将毕生眼泪都流干了。若非今日,她还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能哭。
不过,还好人会哭。她现在无家可归众叛亲离,除了眼泪再找不到其他慰藉。
天地昏茫中,一片毛茸茸的温暖靠上来,轻轻将顾南柯围住。
“虎氿,我破了你妖鬼大军,使你战败沦为死囚,你怎么不恨我?”顾南柯于黑暗中苦笑。
“你饶我一命,我理应相报。况且两军对垒各凭本事,我输得心服口服。”虎氿粗声粗气道。
“可你现在是我的命奴啊,你应该盼着我死。我死了,血契自散,你就能重获自由。”顾南柯声音倦怠。
“我不知前因后果,但你敢跟漫天神佛叫板,我便敬你是个英雄好汉!”虎氿突然化作人形,俯首跪拜,“你愿为雨姬之事冒如此大的风险,必定是个好人。我虎氿平生最敬重英雄和好人,你二者皆占,我愿为你效忠!”
“笑话,扯什么效忠?你想跟着我,只不过因为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如今一无所有,连自己也顾不得,奉劝你还是早点另谋出路吧。”顾南柯言语刻薄。
“三界之大,怎能寻不到一处栖身之所?顾南柯,你若就此沉沦,别的不说,单单斗战胜佛的情谊,你就愧对不起!”虎氿鼻子里喷出两团气,气势汹汹站起身。
是啊,师兄最后说:“往后的路,你要学着自己走。”顾南柯鼻子一酸,昏暗的天空再次模糊,但她很快擦干眼泪爬起来。为了师兄,我也要活着,不仅要活,还要活得震荡三界,叫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畏惧胆寒!
“走,我们去寻你的旧部!他们既然说我是妖孽,那我便给他们当个妖孽看看!”顾南柯一双眼睛发出锐利寒光。晓月初升,淡淡月光将她照得璀璨生辉,一转眼,她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灵台将军了。
“是!属下听命!”虎氿抱拳道,随即摇身一变化为兽型,驮着顾南柯腾云远去。
碧海之下,东华帝君仰头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透过海面,皎月如钩,一人骑虎的背影倏忽远去。
这孩子,模样长得像我,性格却随了她母亲啊。如此偏执爆裂,真是气死人不偿命。东华帝君摇摇头,他恨顾南柯不争气,闯下如此祸端,可真跟她断了父女情分,又忍不住在心里惦记。
但愿她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吧。东华帝君拂袖远去,隐于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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