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山巅高岩上,有人影疏落。从此处望下去,正好能将整座翼山尽收眼底,层峦叠翠间矗立着高耸的翠羽楼。
虎氿和几个近卫仆役围绕步辇站着,余下数百妖兵守在远处。这步辇极宽极大,木雕花金镶玉,摆在地上如奢华卧榻。顾南柯斜斜坐于步辇,左腿单盘横放,右腿弯曲踩着步辇边缘,胳膊伸出去搭在耸立的膝头上。
她身穿墨绿与深黑交织晕染的长袍,袖间与下摆缀以大片扶桑枝叶,赤红、橙黄、暗金三色交错,皆是重工刺绣,长衫和外袍领口也绣了二指宽的同色花纹。腰封是金云彩花,腰链是赤红色的珠串和飘带,发冠是漆绿和墨黑相互交缠的树藤,暗绿色枯木簪环坠着银丝珠链。此衣名为秋桑袍,此冠名为藤木冠,世人见二者,如见妖神。
“带上来吧。”顾南柯动动手指,仆役连忙递上一盏茶。她揭开茶碗盖,啜饮几口,饶有兴味地瞧着近卫们带来的三人——一个容貌姣好的男子,身后跟着金鸾和百灵鸟。
男子是翠羽楼头牌,顾南柯曾赏过的雀舞领舞,他有个花名叫雀郎君。金鸾和百灵鸟双手被绑,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想来这三日,众人为了争抢万两黄金的赏钱,让他们受了不少折磨。
“为何还多一个啊?”顾南柯放下茶碗盖,神情有些不悦。
雀郎君一脸谄媚,拱手上前:“小的听说这百灵鸟对妖神大人不敬,便自作主张一并抓了来。另外,小的还有一份薄礼要献给大人。”
“哦?什么礼?”顾南柯将茶盏送向一旁,仆役十分有眼色地接了回去。
雀郎君摆摆手,一个妖兵端着木盘走上前,盘中用红布盖着什么东西。
“这是?”顾南柯嗅到了一丝腥臭。
“回妖神大人,金鸾忘恩负义愧对于您,小的为此愤愤不平,遂将其阉割,这盘中正是他腌臜之物。”雀郎君献宝似的一指木盘,又作了个揖,“还望大人看在这薄礼的份儿上,再给小的赏个一官半职。”
顾南柯看向金鸾,果然发现他下衣血迹浓重。金鸾面色灰白头发蓬乱,听了这话也没多大反应,只像个木偶般跌坐在地。
百灵鸟忽而转向雀郎君,啐了一口道:“你阉他,不过为报夺妻之恨,别说得那么好听。”
“那又如何,报仇与效忠,我二心皆有!”雀郎君振振有词。
“行了!”顾南柯皱眉,“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从不用叛主之人,这是规矩。拿着万两黄金滚吧,给自己报仇,来找我讨什么赏?”
雀郎君神色难堪,但还是依礼谢过,跟随妖兵下去领赏了。
“唉——金鸾,看来你管不住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啊。”顾南柯走下步辇,眺望着翼山景色,“不过这些已经跟我没关系了,看完这场漫山火舞,你爱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我错了……全错了……”金鸾眼神空洞地望着翠羽楼,喃喃自语。
“众命奴听令!”顾南柯展扇一挥,成千上百道妖光如流星般洒向翼山,落地后纷纷化为妖族命奴。
“火——”随着顾南柯一声令下,所有命奴皆口中喷火,霎时间整座翼山成了地狱火海,轰鸣爆裂声不绝于耳。顾南柯抬扇收回命奴,静静观赏着火景。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淡淡的怅然若失。
通天赤红倒映在金鸾眼中,成了一只暴虐恶兽,它嘶吼扑食着,连骨带肉地咀嚼着,将翼山的每一寸土地吞入腹中。金鸾彻底崩溃,丧魂落魄抓挠着自己的脸和头发,口中锐鸣一声尖过一声。
终于,巍峨的翠羽楼再难支撑,巨厦倾颓,烟尘四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火星飞舞黑烟腾跃,跳完了这栋建筑的最后一支舞。金鸾犹如被穿心刺了一剑,逃命般蹬地后退。他狼狈不堪地退到百灵鸟脚边,疯狂抓住裙裾把自己的脸埋进去。他一抖一抖地抽搐着,嘴里胡言乱语,状若疯癫。
百灵鸟死死咬着嘴唇,盯了金鸾半晌,终究忍不住蹲下去,神色复杂地抱住他。
这是做什么?搞得我像个恶人,专门为难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分明是你们苟且在前,是你们先伤了我!顾南柯眸色一暗,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她走至两人面前,半蹲下身,伸出双手同时捏住两人下巴,逼着他们与自己对视。
这两张脸摆在一起,真令人作呕!你们如今倒是同甘共苦了,那我付出的感情算什么?“百灵鸟,你以为你和他是真心相爱吗?初遇时,谁不是真心相爱?我和他也是。”顾南柯眯起眼,笑得洒脱而慷慨,但金鸾和百灵鸟只觉毛骨悚然,“乍见之欢不算什么,长长久久才最是难得。我啊,祝你们永结同心白首不分,若有一人背叛,两人皆不得好死!”
顾南柯松开二人,飘然落于步辇。她面无表情合目侧卧,轻声道:“走吧。”
十二位高壮虎妖抬起步辇,腾云而飞,虎氿带着剩余妖兵紧随其后。妖风刮过,一行人已倏忽远去。山巅之上,唯余金鸾和百灵鸟。
百灵鸟瞧着冒出滚滚浓烟的翼山,释然又凄凉地一笑:“她说得对,金鸾,我们长久不了,倒不如各走各的路,免得再生怨恨。”
依偎在百灵鸟怀中的金鸾身形一僵。“不!不!不要走!”他死死抱住百灵鸟,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疯狂摇头嚎啕大哭,混乱惊恐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下下策。
什么鬼话都可以,只要能留住她,凡事还有希望!金鸾猛然扬起凄楚可怜的脸庞,大声疾呼:“同心咒!是同心咒!”
一百多年的孽缘纠葛,自此拉开序幕。
“且见那妖神天尊顾南柯,横卧于金玉步辇之上,由十二虎妖相抬。她仰天大笑摇着手中扶桑扇,丢下一对狗男女飘然而去。
山崖上,翼山精怪围成一圈,扒了金鸾的破衣烂衫去看,只见胯下空空,果真成了太监!他们反正要去长风岭享福了,根本不在意身后的翼山火海。于是一百多号妖怪呱呱呱笑成一片,齐齐拍手叫好。
再看那对奸夫淫妇,两人抱头痛哭悔不当初。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花孔雀有此下场,实乃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得,今日翼山闲话叙毕,愿各位客官心中有所悟,咱们听书观事引以为戒!”
啪一声醒木拍案,说书先生起身作揖,茶馆内满堂喝彩。
顾南柯做贼一般缩在桌子上,尽管知道无人相识,但她还是忍不住侧身遮脸。她眼神躲闪表情尴尬,压低声音向白玉川辩解:“这个……你听我说,金鸾真不是我阉的,没有精怪扒衣服环节,我也没上去库库扇百灵鸟大嘴巴子……嗐,总之,或多或少哪儿哪儿都有出入!”
回望当年,顾南柯觉得自己已经够装腔作势了,简直像一方恶霸,怎料说书人这儿添几笔那儿添几笔,把排场越写越夸张,搞得她成了辣手复仇的女侠。这翼山闲话若要出续,她顾南柯恐怕能整个江湖帮派广收天下伤心女子,不论是人是妖,一律操练起来专杀坏男人。呃,顾南柯光想想就觉得汗颜。
白玉川倒是听了个心满意足,呷一口茶轻笑道:“好一个,妖神专打负心汉,折扇只阉花心人。”
“你你你,你好赖也是个神仙,怎么下凡来不学好的,净学坏的!”顾南柯瞪圆了眼。
这时,只听邻桌两个外乡人议论起来。
“此处民风竟这般粗鄙,什么奇闻艳事都敢拿来台面上讲!”
“可说呢,这妖神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活该栽个大跟头。”
“听闻她后来又有数任道侣,如此水性杨花不知检点之人,竟被描绘成侠女,荒唐至极!”
顾南柯神色一变,当即拍案而起,眼中冒火冲邻桌嚷道:“男女之间,你情我愿,各自又没有相好的,怎么就成私通了?有缘则聚,无缘则散,又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怎么就水性杨花不知检点了?还有,且不说妖神为妖,不必守你们人族的妇道,就算她是人,听了你们所谓的妇道,也只会觉得是无稽之谈!”
“强词夺理!她不守贞操,随意与人厮混,与娼楼荡妇有何区别?”其中一个外乡人骂道。
“你有种再说一遍!”顾南柯拽着衣领将那人拎起,表情凶狠目光阴毒。一时间,引得茶馆众人纷纷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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