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昏沉,目之所及尽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的焦黑土地上尸横遍野。一小队人马穿行其间,一边走一边搜寻伤员。队尾的顾南柯忽然停下脚步,细细聆听着一片废墟中的细弱呼救。
“有人。”顾南柯猛开折扇,“万缕长风,散!”数道无形长风将砖石瓦砾一一托起,露出底下浑身是血的女孩。顾南柯将女孩温柔抱起,安抚道:“别怕,没事了。”
“仙君,我家人……全都死了……求仙君救我……救我……”女孩断断续续说着,泪水在脏污的脸上爬出痕迹。
“放心,我一定救你。”顾南柯转身朝其余天兵喊道,“仙医,这儿有伤员!”
一个未穿甲的神仙侧过脸:“仙医司明文规定,不治凡人。你以为就你知道那有人?哼,新来的真是不懂规矩!”
“为何不救?若非我们在此开战,这些凡人也不会被殃及!”顾南柯厉声质问。
“别问我,要问就去问定规矩的人,我只是个执行命令的小喽啰。”仙医迈开大步朝前走去,其他人也迅速跟上。
“仙君……我是不是……也要死了?”女孩眼中写满恐惧。
“我答应救你,便必会救你!只是,你愿不愿意从此成为我的命奴,失去自由,将一切都献给我?”顾南柯年少的面容展现出神性的光辉,那些魅惑人心的怜爱、痛惜与坚定,让人忍不住想将自己献出去。
“我愿意!”这可是来自神明的救赎啊,女孩毫不犹豫抓住顾南柯的衣袖。
“好。”顾南柯划破手指低声念咒,“听汝之意,得汝感召,以血为契,以命为系。”顾南柯高抬的手指下出现一个圆形法阵,指尖滴落的血滴与女孩伤口中飞出的血滴同时没入法阵。红光一闪,符文法阵猛然击入女孩心口,随即消失。
“你是我第一个命奴,我再送你一个承诺。三年,三年之内,我必终结三界之战,让天下不会再有如你一般的孩童。”顾南柯用沾血的食指轻点女孩眉心。
一阵奇异的飘忽之感席卷女孩全身,让她觉得自己能够飞起来。她睁大眼睛问:“这是什么?”
“造灵术,你也可以称之为,点化。”顾南柯扬起头冲前方高呼,“喂!斗战神殿侍女飞雀仙子你们救不救?不救的话,我可上报天庭了啊!”
“什么?”那位医仙急匆匆倒回来。
没错,既然不救凡人,那我便让她成仙。顾南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伸手拂去女孩脸上的泪痕。然而女孩娇小的身躯却脱离她的怀抱,轻飘飘从高空落下去。万米高空之下,是严阵以待的天兵天将。这是?顾南柯怔愣之间,数万流矢如雨点般降落。
“顾南柯,还不动手!”杨戬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了,这是战场。顾南柯咬牙挥扇:“命奴听令!”数千妖族自扶桑幻境中喷涌而出。
“御——”她高呼,所有命奴瞬间皮肤石化,挡下流矢。
“火——”她再次高呼,命奴们齐齐向敌军喷出火焰。
“杀——”她喊出最后一声,那些命奴便集体青筋暴突双目血红地冲出去,冲向他们曾经的同族。
顾南柯飞身入局,带着极快的利刃长风肆意俯冲,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血海。
“灵台将军!是灵台将军!”敌军中泛起层层恐惧和阵阵哀嚎。
快了,就快结束了,这场我的噩梦,这场三界众生的噩梦,只要我不断杀下去,就可以很快结束了。顾南柯对自己说。
傍晚时分,无边无际的炼狱场终于回归寂静。顾南柯提着血流如注的扶桑扇,一步一步踏过连绵不绝的尸山。好累啊,真想抛下这一切,什么都不管地逃回灵台山。她闭上眼睛,被血水浸透的衣服紧紧包裹全身,如此密不透风又如此沉重,仿佛要将灵魂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将军,命奴那边出了些状况。”副将霖希的声音由远及近。
哎呀呀,拿了人家的命,就要对人家负责呐!谁都可以一走了之,但唯独你不行,此乃自作自受!顾南柯送给自己一个大大的嘲笑,勉强睁开眼睛:“走,带我过去。”
聚拢的命奴们给顾南柯让开道路。他们要么遍体鳞伤,要么缺胳膊少腿,此刻都神色复杂地望着顾南柯,似乎想从这张年少的脸上寻求一个安心的答复。顾南柯压抑着心中愧疚走入命奴中央,只见地上坐着一个怀抱尸体的鼠妖。
这鼠妖她记得,名叫黑鼠。某日清晨,阳光明媚,顾南柯和霖希登上木制高台。高台下是缩成一团的妖族俘虏们。
“尔等妖孽本该统统处死,但灵台将军有好生之德,愿意收你们为命奴。想归属将军麾下的,上前来!余下的就地处决!”霖希的气势震住了所有俘虏,众妖争先恐后扑向高台。
顾南柯眉头微皱,她知道霖希是为了让她能收到更多命奴,可这样说与胁迫有什么区别。
“别急。”顾南柯手持折扇向下压了压,“不成为命奴就只能死,这是事实,但你们也要想清楚自己抛弃了什么。你们会失去自由,失去回归族群的可能,从此成为我的傀儡,生死全由我一人说了算。你们会失去所有属于妖族的荣耀,会被送上战场,神志不清地屠杀自己的同族。你们,会成为被唾弃的叛徒!”台下霎时鸦雀无声。
“好好想想,苟且偷生还是英勇赴死?”顾南柯沉吟着,仿佛在问她自己。
俘虏们默默垂首,无一应答。对妖来说,自由和荣耀是比命更金贵的东西。
忽然,妖群中伸出一只黑毛爪子。“我,我还是想活着。我们都是些小角色,就算英勇赴死也没人在意。”说话的是一只黑毛鼠妖,看样子已年纪很大,“我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唯一看明白的就是,那些大人物瞎扯的旗号都是骗人的,什么也比不过自己的命重要!”
妖群泛起阵阵议论,悲壮的氛围彻底松动。不一会儿,一只又一只形态各异的爪子举起来。黑毛鼠妖率先下跪:“小的黑鼠愿意成为将军命奴,还请将军救我一命!”其他妖族也纷纷喊着类似的话跪倒一片。
“哼,妖就是妖,天生背信弃义。”一旁年轻的天兵轻蔑说道。
顾南柯猛然转过去一张笑眯眯的脸:“小兄弟,今日若换作是你,恐怕比他们跪得还快。未经他人苦,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呐。”那天兵闻言面色一窘,再不敢开口。
黑鼠怀中的尸体是一个年轻鼠妖,胸口洞开鲜血横流。“鼠大,鼠大,你醒醒,你看看爹!看看爹呀——”黑鼠紧紧抱住鼠大,哭得声嘶力竭,“都怪爹眼瞎,爹该死,没认出来你!”
顾南柯看到黑鼠血淋淋的右手,心中一沉:“黑鼠,你……”
“将军!将军求您救救我儿子,您神通广大,肯定能救活他的吧?”黑鼠膝行而前,扑倒在顾南柯脚下,“都怨我,是我眼瞎,是我杀了他……”
顾南柯止不住打了个冷颤,双腿一软也跪下去。毫不夸张地说,她被吓傻了。年纪轻轻奔赴战场,她本以为自己什么都见过了,可没想到还有更惨绝人寰的炼狱等着她,并且这炼狱偏偏是她自己亲手所造。
到底做错什么了呢?我只是想终结这一切,只是想回家。她茫然惶恐,像个意气风发忘乎所以的小孩,突然一脚踩空酿下大祸。然而,没有人可以帮她,不仅如此还有无数道沉重的目光压着她。冷静,顾南柯,你既然号称灵台将军,怎么着也得装得像个样子啊。
她轻拍黑鼠的肩膀,安慰道:“黑鼠,我救不了他。此事不怨你,命奴出战时并无神志。怨我,都是我的错。”
黑鼠突然安静,瞪着一双呆滞的眼睛喃喃自语:“将军您有什么错,您也只是想救我们。错在我,是我贪生怕死当了叛徒,这都是报应,报应啊——”一口鲜血从黑鼠口中喷出。
“你干什么!”顾南柯反手结印捂住黑鼠心口,但还是感觉到他的妖丹正快速裂开。
“可我那天举起手,也是想着,活下来……才有机会……再见到妻儿……如今,无颜再见了……”黑鼠目光涣散的眼睛失去光泽。
一声脆响,妖丹爆裂,长跪不起的黑鼠,怀抱儿子的黑鼠,一瞬间化作纷纷扬扬的碎片,灰烬般飘浮旋转着,最终消散在夕阳里。
不不不,我不接受!顾南柯怒气冲天站起身,咬牙切齿道:“霖希,召集所有命奴,让他们想办法把家眷带来,安置在扶桑幻境中。这就是我的错,我认!各位,我曾许诺别人三年时间结束三界之战,目前还剩两年。两年之内,我必叫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黑鼠!”
杀——杀——只要杀穿敌军,砍下妖王虎氿的脑袋,所有人间惨剧都可以终结。是的,杀——
“杀!”顾南柯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客栈床铺上。
“做噩梦了?”桌边的白玉川将一碟碟精致的小食从漆盘里端出来。
“嗯,梦见一些往事。”顾南柯揉揉发疼的太阳穴,翻身下床,“你怎么在这儿?”
“我起得早,叫后厨做了些吃食送过来。”白玉川端起一碗粥,“喝吗?”
窗外传来一阵喧嚣,似有锣鼓之声。“这是?”顾南柯望向窗外。
“妖神祭典的游行队伍到了。该出发了。”白玉川说。
顾南柯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鼠二不能出事,玄夜也不能出事。这次,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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