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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微凉的长风穿过幽寂竹林，引得满目翠绿絮絮低语。潇水潺潺，清亮透彻地洗刷着高低乱石，柔若无骨蜿蜒而前。
顾南柯一身墨绿走在河边的竹林里，嗅着清香和湿气，心神已有七分恍惚。来此地做什么呢？近日她总是这样，从战场的血腥和嘶吼中抽离出来时，这片刻清闲也覆上浓重的迷茫。好似孤身一人，走在昂长而无止境的梦里，不见归途。
她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了。当初三界之战时，她为了天下太平以战止战，可如今她要当万妖之王，要抵御天兵天将，于是又在人界挑起无数战火和纷争。她亲手杀出来的太平，被她自己打碎。她曾经给飞雀和命奴们许下诺言，说要终结这人间惨剧，然而现在，大大小小的战役里，她还是一次又一次见证着何为人间炼狱。
说到底，她和当年的虎氿又有什么区别呢？祸乱人间揭竿而起，到头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跟天庭痛痛快快打几年，再带着累累血债风光倒台。哦，你问她有没有想过赢？不可能的，神佛掌握着三界轮回之道，你再跳脱再反抗，也永远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很遥远的记忆缥缈而来，杨戬的声音说：“回去，没人赢过。”
但怎么回去呢？与其委曲求全任人宰割，她顾南柯宁愿一死。
河边青苔令脚下一滑，顾南柯微微趔趄。待稳住身形，不觉悲从中来——已没有路可以给她走了，要么伏低做小当牛做马，要么付出惨烈代价以卵击石。
顾南柯扶着岩石坐下来，仰头合目。清风徐徐，竹叶喧嚣，这自由的气息本该让她感到身心舒畅，可此刻盘踞在她脑海里的，全是血腥的断肢残骸。噢，她想起自己来潇州做什么了，接受鹿妖一族归顺，探探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情况有变，这片幽静竹林说不定会转眼沦为战场。
正当顾南柯思绪纷乱之时，忽听不远处有人声悠然道：“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顾南柯默然睁眼，起身朝声音源头寻去。只见竹翠水清之间，一位小道士正负着双手，摇头晃脑地背道：“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道士面前是用石头临时搭建的小灶，劈啪作响的火堆上，正煮着一锅稀汤寡水的小米粥。如此酸儒做派，令顾南柯忍不住开口：“自己连饭都吃不饱，还有闲工夫忧国忧民？”
小道士转身看向顾南柯，先是一惊，接着坦然道：“公子此言差矣，我今日流落于此食不果腹，皆因国不成国民不成民。若天下太平，人间没有妖鬼人神相斗，我爹娘不会将我弃于路边，收留我的道观也不会毁于战乱。”
有点意思，寻常人遇上这些事，恐怕已恨天恨地了，可这个小道士却能抽离出来思其根源。只是，想明白了又有何用呢？“纵然如此，你一个无门无派的小道士，拿妖鬼人神有什么办法？位高者杀你，跟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顾南柯轻蔑道。
小道士微笑着摇摇头：“公子可听过春秋谋士？他们游走于各方各派，谈笑风生间改变天下大局。”
“你还挺有抱负。”顾南柯快被他的单纯气笑了。
“当然！只要我带着脑袋里的救世之道，成功说服其中一方，也许天下将大不一样啊！”小道士指指自己的头，眼中星光闪烁。
顾南柯闻言脸色一变，半是怀疑半是严肃地问：“你能见过多少天下大局？有何本事空谈救世？”
“数千年风云动荡包含了多少大局？我博览群书以史为鉴，何愁看不清如今局势，找不到救世之法？”小道士意气风发。
“呵，道士不是该超脱世俗吗？怎么你说话做事像个胸怀天下的儒生？”顾南柯调侃。
“所谓道法自然，也可说是治国之理，身国同治本就是我们道士的根基。”小道士恭敬解释。
“有趣。你报上名来，给我讲一讲你的救世之道如何？”顾南柯在火堆旁席地而坐，“实不相瞒，我也想救世，只可惜这世道啊，是越救越烂。”
“小道道号无尘。公子不妨先讲讲，何以越救越烂呢？”无尘也坐下来，手持铁勺翻搅着锅中米粥。
“要我说，这世道乱就乱在妖鬼人神被分成了三六九等。头顶那些神啊佛啊，一手遮天欺人太甚，非得叫他们尝尝厉害不可！然而一旦这样做，最先伤亡惨重的，必是底层百姓。”顾南柯皱眉道。
“什么叫尝尝厉害？像当年齐天大圣那样，踏碎凌霄宝殿吗？”无尘放下铁勺，面有惊异。他本以为自己一个无名小道妄想匡扶天下，已经够痴人说梦了，谁承想遇见个更厉害的，这位爷一张口，就要给神佛点颜色瞧瞧。
“不止，我师……呃，齐天大圣，最后还不是被招安了。要彻底铲除这沉疴宿疾，目前看来只有杀了如来和玉帝才行！”顾南柯说得很认真。
无尘骇然，呆若木鸡盯着顾南柯，嘴张得能塞下一个桃。
“不过，要杀这两位，希望属实渺茫。最怕脚下垫了累累白骨，到头来却一事无成。”顾南柯望着火堆，面有愁云。
无尘猛然从地上蹦起来，双手抱拳深深作揖道：“公子有此大志，小道佩服万分！我原打算去黎国参加科举，加入降妖司，再将救世之道献给黎国皇帝。如今听闻公子所言，深感志同道合，愿建言献策，为公子救世之路锦上添花！”
顾南柯眼中放光，连忙起身相扶：“有什么办法，你只管告诉我！”
无尘抬头，目光灼灼道：“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道德经》里早有所言‘无为而无不为’。意思是只要遵循道法顺应规律，不妄为，则可无所不为。”
“嘶——”顾南柯听得太阳穴一抽，“没懂。”
“哈哈，我的意思是，妖鬼人神只要按照各自习性生活，不相互干预，不妄为插手别家之事，那么即可天下太平。”无尘解释道。
“这怎么可能？神佛统治三界已久，你让他们放弃手中权力，不掺和人界冥界之事，倒不如把他们全杀了。”顾南柯颇为失望地摆摆手。
“前有虎氿，后有妖神，为何不可能？”无尘质问。
顾南柯听无尘提起自己，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把武力不用于推翻，而用于和谈？”
“不错，若要杀神弑佛，天庭必想尽办法除之而后快，到时候就算不是以卵击石，恐怕也是鱼死网破。但如果威逼利诱，天庭兴许愿意签下和谈条约。”无尘沉声道。
“妙啊，如此简单的道理，我怎么没想到！”顾南柯双手击掌，前途眼瞧着光明起来，“你既有如此妙计，干嘛不直接去找妖神呢？人族皇帝知道了能做什么？”
“我倒是想啊，妖魔神仙停战，人族才能休养生息。可我一介凡人，要如何闯入群妖中面见妖神？倒不如先讲给皇帝听，让他会见妖神，再以此法为筹码，逼妖神签订条约，确保妖族人族也互不侵犯。如此一石二鸟，岂不美哉？”无尘洋洋自得。
“哈哈哈哈哈，厉害！”顾南柯的笑发自肺腑。小道士还想算计我？得，这下好了，让我白捡了个大便宜。
“不过，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无尘忽而面色凝重，“唯有妖神真正成为众妖之王，才能威逼天庭，并且让妖族不再害人。”
“那你可放心吧。”顾南柯猛然前倾，神神秘秘道，“其实，我就是妖神。”
“啊？”无尘惊呼一声慌忙后退，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儿。
“别怕，我不会白听你的救世之道。我答应你，若我成为众妖之王，必定约束群妖，让他们不再伤害人族。况且，你说的‘无为而无不为’，我也想试试。倘若建一座只有妖族生活的城，会怎样呢？”顾南柯伸出一只手。
无尘并未握住顾南柯的手，反而俯身一跪：“请、请妖神大人将小道收入麾下，与您一同建城，共同救世！”
“我周围都是妖族，带不了你。不过，倒是能给你安排个好去处。”顾南柯伸手变出纸笔，写写画画，随后将一封信递给无尘，“你也不必去黎国了，拿着此物，找潇州最大的土地庙，烧香磕头讲明前因后果。潇州土地和我有旧交，见了信自会收你为徒。”
“多谢，多谢妖神大人！”无尘双手接过信，连连磕头。
“看看锅吧，再熬下去，你的小米粥恐怕要烧干了。”顾南柯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妖神大人！日后，可有机会再次相见？”无尘抬起头高声问。
“有缘自会相见。”顾南柯的背影挥挥手，没入青翠的竹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