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听脸色惨白,贯穿胸口的伤令他疼得眉毛扭结双唇颤抖。“师……姐……”勿听嗫嚅着,身子一歪直直从高空坠下。
勿言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骇然追去,接住勿听落在地上。与顾南柯打斗的无尘佩剑凭空消失,顾南柯这才得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顾南柯赶到勿言身边,瞧见她怀里濒死的勿听,顿时懵了:“怎么会这样?”
“是替死符!一命换一命的替死符!勿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傻啊!”勿言大声质问,泪水决堤。
勿听艰难抬手,轻轻擦去勿言脸上的泪水:“师姐,你……别伤心。师尊……从、从妖魔手里……救下我,我这条命,本就……该还给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不值得!”勿言握住勿听的手,崩溃摇头,“是我害了你,我什么都没问清楚!”
“不、不怪你……”勿听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宁静微笑,“我也知道……师尊他……做错了。可我……我还抱有……一丝侥幸,我想要……我们师徒四人,还像、还像从前一样……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
勿听的手陡然垂落,这个热衷玩乐的少年郎此刻双目轻闭,安详得宛如踏进了一场永不会醒来的美梦。勿言躬身紧紧抱住勿听,将脸埋下去放声大哭。
这人间惨剧顾南柯再也不忍看下去,遂红着眼眶朝四周大骂:“无尘你个废物!把小辈拉来当替死鬼,算什么本事!你不是想要拂尘吗?有种出来拿啊!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我非叫你再死一次!”
一股疾风擦身而过,顾南柯护住腰间拂尘旋身躲闪,同时挥扇横切。隐身符刺啦一声被切成两半,无尘的身影霎时显现。两人拉开距离正准备重新斗法,却忽觉地动山摇,脚下有什么东西炸起红光。
顾南柯低头一看,只见白玉川不知何时已昏了过去,手中金丝线散乱,空空如也。玄夜忙着应付道士们,根本未察觉勿看已逃脱。而那刺目红光,正来源于勿看所绘的阵法!
勿看趴在地上,用血淋淋的手指飞速画着。他漆黑的双眸燃烧起癫狂的火焰,嘴里如中邪般低声诵咒,身体和声音都由于过分激动而发出难以抑制的颤抖。顾南柯看向他时,他正好画完最后几笔。指尖停顿的瞬间,阵法猛然爆发出更为强烈的红光。
地动之感更甚,伴随而来的还有排山倒海的呼号。不对!顾南柯惊觉地平线之间有浓郁的黑色涌动,这黑色还连绵一圈,从四面八方以极快的速度漫延向长生观。
那些是……被法阵吸引来的,已经疯魔的群妖!顾南柯如坠冰窟,气急败坏朝法阵劈下一扇子:“勿看!你这个疯子做了什么?”
勿看双眼放光跪在地上,朝天空高举双臂:“独角仙人,你叫我毁尸灭迹杀人灭口,我全都照办了!现在,快接我走吧,接我去天庭,当一个真真正正的神仙!”
完了,那不可说的神仙见飞升大醮无法办成,干脆打算铲平长生观,彻底掩盖以人炼丹之事!顾南柯眼瞧挥出的风刃被红光震碎,心知法阵已成,再也无力回天。此刻,唯有携手合作,方能找到一线生机。
“无尘,你还要抢佛珠为他们效力吗?你睁大眼睛看看,别人已将你视为弃子!咱俩的账,待会儿有命再算,先应对眼下危机要紧!”顾南柯急急劝道。
“怎么会……”无尘脸上流露出惊惶之色,但他很快做出回应,“众弟子听令,与我共同降妖御敌!”
突如其来的变故,早已让打斗双方停下了手。听闻此言,属于无尘阵营的道士们自动后退,重整旗鼓准备迎战群妖。勿言也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忍痛擦泪放下怀里的勿听,重新提剑站起,召集手下人马。但她没有再看无尘一眼,她永远不会认这个师父了。
黑色妖潮从山脚漫上来,速度之快声音之大仿若雷霆过境,浩浩荡荡势如破竹。“玄夜,护好白玉川!”顾南柯交代完,猛地从腰间抽出老死拂尘,冲向妖潮。方才没用拂尘是怕误伤,现在面对如此多的妖魔,已不得不用。
顾南柯一边挥舞拂尘一边操纵苍云织织,与群妖战成一片。无尘和勿言带领各自人马分别出击,玄夜则抱起白玉川拼死相护。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只有勿看还呆呆跪在地上。
“独角仙人,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不来接我……”勿看眼中的光芒与火焰早已熄灭,双臂也颓然垂落,彻骨寒意从灵魂深处涌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堆烧过的灰烬。
是的,他被骗了。
想来也是,那位上神既然要灭口,又怎会留下我。我真是蠢啊,为了活命为了成仙,连这种鬼话都信了!可若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即便妖神愿意放过我和无尘,独角仙人自然也会派别人来灭口。
兴许飞升成仙根本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些高贵虚伪的神仙们,连天庭上一个洒扫侍者的位置也不会考虑许给泥腿子。他们从长生观里选出的仙客,说到底也只是被幽禁起来干脏活的奴隶。勿看忽然想透了许多事。
他原以为,自己从前之所以瞎了双眼落得一身病,皆因为跟错了人。故而当独角仙人送上攀高枝的机会时,他能毫不犹豫踹开无尘。既然在哪儿都是当狗,那为何不当一条天上的狗呢?他对自己说。
然而,十年前他发现自己被无尘骗了,十年后他又发现独角仙人骗了他。似乎从看到长生丹丹方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已成定局。一个愿为世人以身试毒的少年,终长成了唯利是图的歹人,最后恶有恶报被众人抛弃,这也算是一种圆满吧?他露出一丝苦笑。
尽管有数百人拼死抵挡,但妖潮还是席卷而来。山门被毁,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被屠戮殆尽,星罗棋布的民居被踏为废墟。起居院,符修院,剑修院,丹修院,一个接一个沦陷。失去神志的妖魔冲进长生殿,将妖神、土地以及三位道教尊神的塑像,全啃成碎块捣为齑粉。
顾南柯和无尘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阻拦源源不断的妖潮。铺天盖地的妖怪们长啸着,拆毁了长生殿,朝飞升台涌来。仅剩的十几人皆被逼至飞升台,大家默契地围成一个圆圈,死守着最后阵地。
顾南柯把老死拂尘和扶桑扇都快抡冒烟了,苍云和织织也早已筋疲力尽,可一眼望去,那黑色妖潮还是无边无际,火烧不完,水淹不尽,似乎整个潇州的妖魔都聚集于此了。若在前世,顾南柯手里握着上万命奴,剿灭妖潮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她已是黔驴技穷再无他法。
群妖似乎感觉到这帮人已陷入绝境,倏忽聚拢形成如山高的黑色巨浪,猛然拍下,试图给予最后一击。
在吞天蔽日的黑色阴影落下前,顾南柯下意识把老死拂尘丢给勿言。“拿去保命!”顾南柯说着,一挥扇收了苍云、织织和玄夜,瞬间闪至白玉川面前,张开双臂将白玉川护在怀中。
无尘见状直扑向勿言,以期能保全性命,其他幸存弟子也纷纷朝勿言飞去。
当所有人都忙着想办法活命时,只有勿看依旧跪在原地。他最后望了一眼满目疮痍的长生观,接着从袖中取出戴了数年的黑色眼纱,轻轻覆上双眼,系于脑后。
如果我是天生眼盲就好了,看不见这世间丑恶,自然也不会被侵染。妖神大人,我多希望那天你为我戴上眼纱时,我能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瞎子啊!
妖潮巨浪轰然砸地,所有声息和景象全部消失,唯余死寂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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