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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以后，无尘回忆起当初踏入潇州土地庙时的心情，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怅然。
那日天气分外炎热，无尘穿着破旧道袍，背着一篓子锅碗瓢盆，叩响了土地庙大门。等待半晌无人应答，重重绿荫间只有聒噪蝉鸣一阵强过一阵。
纷杂的幻象在无尘脑海里激烈碰撞，仙人之姿，修道成仙，匡扶天下。他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但凡土地肯给个机会，他必定能够在仙术上突飞猛进，日后也可凭一身本事建道观收徒弟，带领着他们行侠仗义。
正所谓，星星之火，遂成燎原，人间正义之士多了，又何愁不能救世？兴许百年以后，三界众生要将我和妖神相提并论，说妖神在朝，无尘在野，两人扶危济世，称得上日月同辉！无尘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伸手擦了把汗，推开庙门。
院里的小道士躺在树下午睡，无尘从他面前的桌上拿了三根香，放了铜钱，直奔正殿而去。按照顾南柯交代的，无尘烧香磕头阐明来龙去脉，却不见土地神像有丝毫反应。正疑惑时，忽听不远处有人道：“来，来——”
无尘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矮胖老者正慈眉善目地朝他招手。
“信呢？”老者问。
“这、这里！”无尘双颊涨红，捧着信的双手不住颤抖。
老者展信一览，只见信上写道：“土地老儿，之前三界之战时我护了你的土地庙，现在到你还人情的时候了。”落款是龙飞凤舞的七个字——“妖神天尊顾南柯”。
老者苦笑摇头，收了信问：“小道友如何称呼啊？”
“晚辈道号无尘。”无尘拱手作揖。
“无尘，好名字。从今日起，你便是庙中弟子了。”老者背过双手，踱步远去。
无尘跪地叩首，感激涕零：“多谢仙君！”
少年人若一朝得志必生傲气，但无尘却将这份傲气全藏在心底，只用来鞭策自己。他头悬梁锥刺股，仅仅花了几年功夫，便可独当一面外出降妖。符修、剑修、丹修，他样样精通，尤其是炼丹之道，他的造诣甚至已超过了土地神。
无尘斩妖除恶无数，见多了人间疾苦，逐渐萌生了以炼制长生丹来助人成仙的想法。他日夜钻研，终于有了点眉目，偏偏此时，那份毁了他一生的差事找上门来。
乌鸡妖作祟，害人无数。无尘领命降妖，却在临行前被土地叮嘱，此妖只可生擒，不可斩杀。
“这妖物少说已杀了上百人，为何要生擒？”无尘不解。
“此妖乃灵宝天尊养的斗鸡，私逃下界化而为妖。你若杀了他，我一个小小土地，该如何给上面交代呢？”土地叹息道。
无尘心中不满，表面上却不敢有任何微词。他同往常一样，带领着庙中弟子直奔妖物老巢。然而乌鸡妖法力高强，几次将无尘逼入绝境。最后一次，乌鸡妖的利爪按在无尘脖子上，只需轻轻一划便可令他命丧当场。情急之下，无尘只好祭出杀招，结果了乌鸡妖的性命。
“千叮咛万嘱咐叫你留此妖一命，你竟还是杀了他！”土地恨铁不成钢。
“当时情况危急，我若不出手，恐怕已没命回来见您！”无尘言辞恳切。
“你知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娄子？灵宝天尊一发怒，铲平土地庙事小，降罪潇州事大。你可曾想过，届时会有多少百姓受你牵连？”土地语重心长。
无尘听了这番话，立马咬着腮帮子跪下：“弟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愿以命抵罪！”
“唉，也只能如此了。”土地痛惜道。
土地庙的地牢暗无天日，无尘也不知在里面挨了多少昼夜。这期间，土地神带着灵宝天尊手下的仙童来过，那小毛孩张扬跋扈，指着无尘骂了一通，又命土地给无尘上刑。种种刑具试过，无尘一不求饶二不哀嚎，仙童顿觉索然无味，扬长而去。
无尘如死尸般又躺了许多日，他感到胸腔里的火焰正一点点微弱下去。潇州上百条人命比不过神仙的一只斗鸡，他勤勉努力胸怀大志，却也败给了一只斗鸡。他不是打不过，而是不能打过，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死在乌鸡妖爪下，要么死在地牢里。
真窝囊啊。无尘闭上双眼，他想过自己会为民而死，可没想过会死得如此窝囊。
有纷杂的脚步声来到牢房外。“你们先退下吧。”一个沉静的声音说道。
“是。”土地应和着带人离去。
“这本炼丹手记，可是你的？”来人问。
无尘瞟了一眼，见一位白发白须怀揣拂尘的神仙站在门外，手里正拿着他的长生丹炼制手记。有什么用呢？反正已没命去炼丹了。无尘没有答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有些事你想必不知，乌鸡妖是土地挑选出来，要送给灵宝天尊的礼物。他打算用一只斗鸡博灵宝天尊欢心，以期让灵宝天尊给他调上天庭去。这桩美事本已敲定，可惜，叫你给毁了，你说他怎能不恨你？”白发神仙说。
无尘豁然睁眼，直起身正色道：“不可能，仙君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于炼丹之道如此精通，却在人情世故上蠢笨得紧啊！土地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不仅又送了个不成气候的鸡妖给灵宝天尊，还把你当作顺水人情送给了我。若非我碰巧看到了这本手记，此刻你已被炼化成了丹炉。”白发神仙将手记抛在牢房地上。
无尘瞳孔震颤，跌跌撞撞捡起手记。他原以为，潇州土地既是妖神故交，想必和他们是一路人，最多迫于压力干点违心之事罢了。然而万万没想到，一手把他推入绝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奉为恩师的土地神！更可笑的是，背后动因还叫做功名利禄！
“我乃太清道德天尊，凡间多称我为太上老君，你该知道的，我最喜炼丹，所以我救你不为别的，只为惜才。是当个半死不活的丹炉，还是得道成仙大展鸿图，这个选择应当很好做吧？”太上老君缓缓说道。
有什么东西啪一声在心里摔得粉碎，无尘仿佛第一天来到世上，第一次睁开眼看清摆在面前的世道。太上老君以人炼化丹炉，绝非善辈，然而若不选这条路，便只有死。
不，不能死！既然满盘黑棋注定容不下一颗白子，那我又苦苦执着什么呢？今日纵使我为了清白正义死在这儿，又有何人知晓，何人哀悼？他们只会嘲笑我蠢笨，说我连如此简单的好歹都看不清楚！
无尘砰一声磕在地上，硬生生将额头撞出血印：“小道无尘，愿唯道德天尊马首是瞻！”
“孺子可教。”太上老君点点头，一挥拂尘打开牢门，“跟我走吧，很快，你就是潇州真正的土地神了。”
“多谢天尊！”无尘爬起来，抱着炼丹手记走出牢门。
原来从阶下囚到天上仙是如此简单，无尘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好比一只非要在水里飞的鸟，终于放下自尊长出了鳃和鳍。他救不了世，他只能顺势。
许多年以后，当十几岁的勿看揉碎长生丹丹方，大声质问为什么要骗他时，无尘只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轻声说：“是当个葬身妖腹的流民，还是继续留在长生观做我的大弟子，你自己选吧。”
那一刻，无尘瞧见勿看眼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潇州土地毁了他，他又毁了勿看，如此师徒传承，一代一代循环往复，简直像一场诅咒。
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会适应了。无尘看着勿看痛哭流涕地跪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