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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无边而沉重的寂静。幽蓝海底，不见天日，一声悠长的鲸鸣，黑色巨物从身边缓缓游过，如一栋十层高的楼宇从身边拔地而起。黑暗中有莹莹微光，皆是深海怪鱼的眼睛。
年幼的顾南柯瑟缩成一团，因为恐惧战栗着。寒冷侵蚀手脚，孤寂攫取身心，濒死之感油然而生。她不知饥饱，无法入睡，也无法说话。她迫切地想听到一点人声，想获得一个温暖的拥抱。然而面前的东华帝君只是用霜雪般的目光望着她，如果说这目光里有什么情绪的话，那只能叫做失望。
顾南柯哆嗦着抬起眼睛，出乎意料地读懂了父亲的心思——你果然不是我真正的孩子，竟然连海底生活也无法适应。
“走吧，我送你上岸。留在这里，你会死的。”东华帝君冷声说。
不要，不要抛弃我，我会适应的，我会乖乖吃饭，好好睡觉。你闭关了也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的。求求你，不要丢掉我。顾南柯哭泣着疯狂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整片海洋的水都压在她身上，几欲将心口的扶桑木枝压断。
东华帝君没有丝毫迟疑，不容分说地将顾南柯拉起来，朝海面飞去。小小的顾南柯奋力哭喊挣扎，可她是那么无助，即便用尽毕生固执，也不能撬动一丝一毫东华帝君冰冷的心。
明亮的海面飞速逼近，犹如一只吃人的猛兽。即将破水而出的瞬间，周身恐惧达到顶峰，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尖叫起来。“不！”顾南柯猛然睁开双眼。
奇怪，这梦境怎么如此逼真，就好像真的经历过一样。顾南柯躺在姜阿婆家客房的床上，缓了良久才让情绪从噩梦中抽离出来。她恐惧幽寂黑暗的海底，因此才和溟汐各奔东西。然而直到今天她才想起来恐惧的根源。
这噩梦不是别的，正是她被遗忘的幼时记忆。原来在很小的时候，我曾跟东华帝君一同生活过吗？按理说那么小的年纪，应该不记事才对。为何会突然想起来，又做了这种梦？
我在怕什么？怕去海里，还是怕被白玉川再抛下一次？顾南柯按按太阳穴，翻身下床穿衣洗漱，接着推门而出。虽是清晨各家渔船已然出海，天色阴沉，空荡荡的码头和海面上飘着薄雾。
顾南柯在码头边席地而坐，眺望着灰蒙蒙的水天一色。姜阿婆的话再次涌上心头——不是情易散，而是命易断啊。若果真时日不多，那么我该早做决断，再这样犹豫下去，只会平白无故浪费光阴。顾南柯对自己说。
按话本上来讲，顾南柯现在应赶走白玉川，或者自己一走了之，这样既能避免伤痛，又能保全两人性命。但顾南柯不是这样的人，她还没狂妄自大到替别人做决定的地步。白玉川既然说了要守着她，这时退缩，反倒显得她多怕死一样。
罢了，白玉川的秘密，他不想说就不说吧，有什么事能大过生死呢？况且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彼此的感情已经心照不宣，还非要卡在这点小事上做什么？倒不如学学勿言，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纵然死了也痛快，不至于留有遗憾。
顾南柯伸手按向自己胸口，绿光微亮，一段扶桑树枝从心脏伸出。这是她的原形心木，枝头生长着三片翠绿小叶。顾南柯捏住一片叶子，猛然一拔，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凉气。这回她可真是下血本了，前世今生加一起，她也没送过谁这么贵重的定情信物。
不过，白玉川值得她这么做。
心木缩回体内，指尖断叶在绿光中幻化为耳坠，如上好的翡翠，闪着莹莹绿光。也不知我们白仙君戴上这个，会不会平添妩媚呢？顾南柯嘴角勾起一抹恶作剧得逞的微笑。现在我已做出了我的选择，剩下的，就看白玉川怎么选了。
“怎的一大早坐在这里？害我好找。”身后传来白玉川的声音。
“哈哈，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顾南柯欢喜地蹦起来，转过身，“找我什么事呀，白仙君。”
“姜阿婆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怕死。”白玉川上前一步，静静望着顾南柯。
顾南柯早知他要这么说，故意逗他道：“可要是我死了呢？”
“那我就用生佛珠再复活你一次，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白玉川眼中透出偏执和凄凉，仿佛海上的雾漫进了他的眼睛，“你若神魂俱灭，我不愿独活，你若赶我走，我便自行了断。”两百年太漫长了，他不想再等一次。
“你……好好好，直接一句话把我的路全堵死了！”顾南柯气笑了，干脆半开玩笑道，“要不这样，咱俩依姜阿婆所言，找个人间仙境归隐算了。”
“你要能放下三界众生，我随你归隐，你要放不下，我与你同行。”白玉川露出自嘲的微笑，“你还没看明白吗？我根本不在乎三界如何，也不在乎十二佛珠流落谁手，我只在乎你想做什么。我说过的，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陪你一同前去。”
“呵，我以为我已经够疯了，没想到你才是深藏不露啊！既然如此……”顾南柯猛然凑近白玉川，轻笑着抚上他一侧面颊，“不如你我结为道侣，往后同去同归，可好？”
白玉川双瞳震颤，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愣了半晌才道：“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你瞧我还给你准备了定情信物呢！”顾南柯献宝一般张开手。她掌心朝下，指缝夹着银勾，那青翠的绿叶坠子便在空中跳跃。
“这是……耳坠？”刚还欢欣雀跃的白玉川噎了一下。
“没错，想看你戴这个。但你要是怕疼，我也可以把它改为玉佩。这小绿叶可是从我心头木上摘的，老鼻子疼了！”顾南柯急忙邀功。
白玉川想起了自己的心莲，会心一笑道：“不必改，我戴就是了。”
白玉川伸手要拿，顾南柯却缩回手去：“哎哎哎，你还没回答我行不行呢，怎么伸手就要拿东西呀！”
“我，求之不得。”白玉川眼中流露出无限柔情，他轻轻从怀里取出扇坠，递给顾南柯，“这是我的回礼，用心莲上一片花瓣制成。”
顾南柯瞧着那犹如白玉的花瓣，以及花瓣下飘扬的白流苏，忍不住称赞道：“好看！不过，你一个神仙哪来的心莲？”
“不重要。”白玉川指指顾南柯手里的耳坠，“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不急。”顾南柯把扇坠挂在扶桑扇上，捏着耳坠凑近白玉川，“我帮你戴。”
“啊？”白玉川错愕。
顾南柯勾起一抹狡黠的坏笑，拿耳坠的左手贴近白玉川右耳，张开的右手则从白玉川额头一路抚至下颌，最终将拇指塞入白玉川口中。“呐，待会儿别疼得咬到舌头。”顾南柯在白玉川耳畔低语。
白玉川呼吸紊乱，侧头闭上双眼。他的眼睑和睫毛颤抖着，双颊已不自觉染上绯红。顾南柯左手捏住白玉川耳垂，轻轻一刺。“呃……”白玉川眉头微皱，牙齿下意识咬合，却又怕弄疼了顾南柯，慌忙松口。
真是眉如青黛，面若桃花啊！顾南柯瞧着白玉川忍痛的模样，手指感受着他口中的温热和湿润，顿时色心大发，抽出手俯身吻上去。
白茫茫的海雾里，四下无人，空荡荡的码头上站着两个相拥相吻的人影。海风吹拂，海鸟振翅，海浪一下一下轻拍着木屋，发出缱绻低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