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 1/8

三

童谣要为儿童所接受,在形式上不能不有一番讲究,因此,音乐性、变异性与娱乐性就成了童谣的显著特点。

1923年,黎锦熙先生在《歌谣调查的根本谈》中指出:“歌谣唱起来没有一首不好的……可是看起来就没有几首好的:这就是汉字的不济。”他觉得“汉字不济”的说法尚可以商榷,但他说的“歌谣唱起来没有一首不好”,却是值得注意的。童谣是一种带音乐性的口头文学,除了“歌词”之外,还有它的“曲谱”。因此,能流传的童谣,孩子们唱起来一定觉得顺口、流畅、蛮有味道的。可惜的是,古人在收集童谣时,只注意了记录它的文字,却忽略了它的曲谱——当然也许是这种记谱工作在当时是极为困难造成的。

童谣的音乐性表现在它语言的音乐美和节奏感。比较常见的是在童谣中巧妙使用双声、叠韵、双关、谐音、重叠、对比等手法,使得童谣唱起来悦耳动听。如《元明宗时童谣》:“牡丹红,禾苗空;牡丹紫,禾苗死。”四句中,二二押韵,对仗整齐;“禾苗”与“和庙”谐音,暗指元明宗,一语双关,自然而巧妙。又如《兴定中童谣》:“青山转,转山青;耽误尽,少年人。”前面二句仅仅将同样的三个字调换了一下词序,就把长年累月辗转山林被迫从事战争的士兵的怨怒作了很好的揭示。它似重复又不是重复,而是一种深化,于整齐中见参差,韵味十足,音调响亮。这种句式,为以后的童谣和民歌所经常采用。不仅这些句式整齐的童谣有很强的音乐性,就是那些句式参差的童谣也是如此。如《都城小儿祈雨歌》之一: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这首祈雨歌看起来简直像散文,但是内在的音乐性很强,又用的是小儿的口语,所以,唱起来一定是很有兴味的。

与音乐性有关的是童谣的变异性或曰不稳定性。因为童谣是以口头传唱的方式流传的,就难免要发生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现象,甚至还会出现有意无意加以修改的情况。比较典型的例子是《狸斑童谣》。《明诗综》以此为题记的是: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南山北斗,猎回界口。

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而明杨慎的《古今风谣》题为《元至正中燕京童谣》,作:

脚驴斑斑,脚躐南山。

南山北斗,养活家狗。

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上马琵琶,下马琵琶。

驴蹄马蹄,缩了一只。

周作人说他家乡绍兴的孩子却是这样唱的:

铁脚斑斑,斑过南山。

南山里曲,里曲弯弯。

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北大歌谣研究会的《歌谣》第21号说湖南又是这样唱的:

脚踩斑斑,手指南山。

南山北斗,不用家口。

除吊美人二十四,

一大只。

这首童谣在不同的地方还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不一一列举了。有人认为它的最早出处是《礼记·檀弓》中的《登木歌》:“里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那么,它已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了。在这漫长的时间内,不断地在流传中被“改编”,所以,变化这样大就不足为奇了。其他童谣历史不一定有这么长,变化不一定这么大,但是字、词、句的异同是大量存在的。对此,我们也要以“流动”的眼光来看待,承认其变异的合理性,择善而从,恐怕不宜运用校勘古书的通例,强说谁对谁错,以求“一律”。这也可算是童谣的一种“特殊性”吧。

童谣的娱乐性主要表现在把儿童喜爱的谜语、文字游戏和游戏动作与童谣结合起来。像《献帝初京师童谣》的“千里草”、“十日卜”,就是“董卓”的谜面 ;《襄国童谣》的“古在左,月在右;让(繁体字:讓)去言,或(繁体字:國)入口”,就是“胡襄国”的谜面,等等。这些童谣的制作者是以此宣扬他们的政治主张的,但孩子们在传唱时却并不去理会其中的“微言大义”,只不过当它是一首含有谜语的歌谣,从而产生传唱的兴趣。

把文字游戏引入童谣,也是童谣中常见的表现手法。如《台州塘下童谣》:“塘下戴,好种菜。菜开花,好种茶。茶结子,好种柿。柿蒂乌,摘个大姑,摘个小姑。”这里用的就是一种“顶真续麻”式的文字游戏;它的头一句的最末一个字就是第二句的头一个字,每句中的两个分句互相押韵,而句与句之间则可以换韵,并且意思上也可以全无联系。这种童谣一般用于儿童的集体传唱,是对他们进行语言和思维训练的一种好方法,也能够激发起儿童的浓厚兴趣。此外,像拆字、谐音等也多为童谣采用。

有些童谣还往往与游戏动作结合起来。如前面提到的《狸斑童谣》,记载它的朱竹垞在《静志居诗话》中说:“此予童稚日偕闾巷小儿联臂踏足而歌者,不详何义,亦未有验。”所谓“联臂踏足而歌”就是一种儿童游戏:一群孩子伸脚排坐在地上,先由一个孩子唱歌点脚,每唱一字点一脚,点到唱完处便缩一脚,如此轮点下去,两脚都缩的便立起,剩下最后立起的一人就算输了。又如《拜月叩星歌》:

月,月,月,

拜三拜,

休教儿生疥。

参儿辰儿。

可怜溺床人儿。

它也是边唱边辅以动作的。我们仿佛看到一幅月下幼儿叩拜图,旁边或者还有他的母亲或祖母、外祖母在打着节拍“伴唱”呢!这种活动本身虽是一种迷信,但幼小的孩子对于这种略带神秘的活动一定是颇感兴趣的。

四

绝大多数的古代童谣的作者,均不可考。这本来是口头文学的一个共同特点:它们不是发表在书刊上,而只是在人们的口头流传,即使第一次“发表”时是署了名的,但几经流传,也可能被遗忘了。尤其是童谣,传唱者是年幼的儿童,他们对作者是谁,恐怕更不感兴趣;更何况许多童谣政治性、战斗性很强,作者恐怕不愿或不敢署名。这样,童谣大多不知作者就成了一个普遍的现象。从“知人论世”的角度看,的确给童谣的研究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为了解决这个困难,古人也曾从实践和理论上作了努力,提出了种种解释。其中最主要的有“天心”说和“天籁”说。

“天心”说最早见之于《三国志·吴书·陆凯传》。陆凯在引用了“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的童谣之后,说:“翼星为变,荧惑作妖;童谣之言,生于天心。”《魏书·崔浩传》还记载崔浩预测星变童谣作的故事,活龙活现。这种观点把童谣看作是天星垂象,儆戒世人的。其理论虽形成于三国时,但其滥觞却可追溯到先秦。如《周宣王时童谣》以预言的形式出现,并且通过“事实”企图证明“天命”的不可违抗。又如《卜偃引童谣》,也是以童谣来“未卜先知”,作为符合天意的象征。这种观点又被称作“五行志派”,在古代童谣研究中,占了统治地位。自《汉书》开始,许多童谣均被收入历代史书的“五行志”中,可见其观点影响之深。《晋书·天文志》说:“凡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嬉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首次正式从理论上提出童谣与阴阳五行的关系。这种“解释”当然是不科学的,但是也不可一笔抹杀。赵景深先生在《古代儿歌资料·序》中说:“史籍中关于童谣应验的记载和解释,现在看来大部分是牵强附会或荒诞不经的。但是它们可以帮助了解这些童谣产生的时代背景,同时也可作为篡改童谣的反面材料,从研究的角度来看,它们还是有价值的。”此外,许多政治性很强的童谣有赖这件“五行志”的外衣得以保存至今,也应该算是一种幸运。

还有一种“天籁”说。这几个字最早见之于清许之叙的《天籁集叙》:“古谚童谣,纯乎天籁,而细绎其义,徐味其言,自有至理存焉,不能假也。”所谓“天籁”,说得未免玄乎。其实,它的意思不过是说:童谣是儿童不假思索、信口唱出来的声音。“天籁”说的思想,早在汉代的王充就说过了。他在《论衡·纪妖篇》中说:“性自然,气自成,与夫童谣口自言无以异也。当童之谣也,不知所授,口自言之。口自言,文自成,或为之也。”杜预注《左传·庄公五年》有云:“童龀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若有凭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这类说法也还有点神秘化的味道。其实,儿童们所唱的歌,哪有不受成人影响的道理?许多童谣都是大人造出来让孩子唱的(当然,传唱过程中孩子有意无意地加以修改的事也是有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天籁”,而仍是“人籁”。

由于“天心”说和“天籁”说的统治,古代童谣长期以来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它给童谣的研究带来了困难。我们今天应该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观点、立场和方法来继承和整理这一份遗产,使之能为今天的社会现实和文艺创作更好地服务。

雷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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