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雾,硬是有些斜门儿!他拉开大门,看到外面还是一片黢黑,疑惑着自言自语。
公鸡叫了头遍,叫了二遍,叫了三遍,算是兢兢业业尽了自己的本分。天却不为它的呼唤感动,还是没有要亮的意思。公鸡心里憋了委屈,便懵懵懂懂地拍拍翅膀,懒得叫了,管你亮不亮!
人呢?该醒的还是醒了,到时候了,生物钟起作用了嘛。鸡都叫过三遍,该是卯时已过,到了晨时,要放在平常,天早亮了。可睁眼一看,外面却还没炸亮口,屋里更是漆里抹黑。咦?奇怪呀!莫不是公鸡犯了糊涂,找不到阳干天日了?这么早呢,就扯起嗓子叫人起床,这是急的个么**呢?生怕让人好好歇歇!
他心里有些不舒坦。也不知现在哪来那么多事,成天不得安宁,不是这里在催,就是那里在喊,这边要来检查、督导,那边要来考核、问责,忙得晕头耷脑,累得手汃脚软,硬是松不得一下劲,就是根弹簧也绷断了嘛。可这公鸡还来凑热闹,真是让人恼火。他翻了个身,闭上眼,打算还眯一会儿,可眼虽闭着,脑子却醒了,总也沉不到瞌睡里去,便又烦躁地把身子翻了过来。
有人不高兴了,梦话一样地埋怨,是在炕洋芋呢还是煎饼子啊?就那么翻来翻去的,睡不着就起去唦,搅得风嚎嚎的,想把人弄感冒啊还是哪门的?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声音是从脚头传来的。拍拍脑壳,哦,想起来了,昨晚是喝了酒的。人家早定了规矩,晚上只要是喝了酒,就不许跟她睡一头,她闻不得酒气。昨晚那场酒喝得也是有点儿……突然地,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刚才,脚头说他不停地翻身,弄得风嚎嚎的,让他思维一跳,想起昨晚几个人喝酒,周礼仁摆的那个笑话。
周礼仁说,有两口子晚上睡瞌睡,觉得细娃儿还小,不懂事,做那个事也就没避着。可是做着做着,睡在脚头的娃儿一咕噜爬起来,赤条条地跑到门口站着去了。男的说,儿子,你不睡到铺盖里头,跑到那里站起,不冷么?外头吹风呢!娃儿气呼呼地说,外头是有风,但比铺盖里头小多哒!
听他刚才无故生端地发笑,脚头说,你发神经么?中邪哒?
唉!让她说去吧,喜欢说的多说些。他不生气,也不还嘴,只觉得是该起床了,便从耷在床前椅子上的衣袋里摸出手机,按亮一看,怪不得睡不着了呢,都快九点了,怎么还是黑咕咙咚的呢?一边在心里埋怨天气,一边摸索着起了床,出去拉开堂屋大门,看到外面雾霭沉沉,原来今日又是个大雾天气,整个村子被浸泡在浓稠的雾里,连雀儿也不出声儿,世界静得简直有些反常。
他走到院坝角上,掏出龙头,对着那棵老枇杷树,嘘嘘嗦嗦往黑里尿了一泡,扯了一个呵欠,又连打了两个冷禁。那只大黄狗伸了个懒腰,嘚嘚耸耸地跑过来,哼哼着在他腿上蹭了蹭,算是向主人问过早安了,然后朝黑雾笼罩的地里走去。他回到阶檐上,顺手提了把椅子坐下,点上一根纸烟,抽着,一边盘算今天的活路,一边等待天色放亮。等待中,他看到稠雾漫不经心地由暗黑渐趋淡蓝,由淡蓝渐趋浅黄,一丝儿一丝儿地,融进了些暖亮的东西。他在心里估摸着,今日太阳出是要出来的,只是恐怕要到十点钟以后去了。都这时候了,天还这么凝重地阴着,十几米远就认不出人来。
他想,早上雾这么大,今日靠火是个晴天。也是地势太高了,时令还在秋天的尾上,气温却早已是冬天的寒了。晴天的早上,屋上的瓦片,地上的落叶,路边的衰草,都会结上一层厚厚的白霜。后山长岭冈上的树枝,则趁着夜里的寒冷,把经过的雾气挽缠下来,冻结成亮晶晶的冰凌,沉甸甸的,挂得满身都是,像浇了一身的蜡,摸上去冷得沁骨,看上去美得灼目。
湖北、湖南、重庆、贵州四省市交汇地带的武陵山区,民族成分十分复杂,生活着汉族和土家族、苗族、侗族、布依族等几十个少数民族。比民族成分更复杂的,是这里的地形地貌——河流纵横,沟谷交错,层峦叠嶂,高山耸峙。长期以来,这里的交通、通信一直处于闭塞状态,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地处武陵山腹地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两市六县都是国家级贫困地区。他家所在的观花乡云梦村,是个典型的高山贫困村。中央早就定下了,到二0二0年底,全国所有的贫困户都要摘帽,所有的贫困村都要出列。这是向全国**立下的“军令状”,也是向全世界宣布了的,哪个要是完不成任务,听说上头是要求“提头来见”的。这决心下得大呀,可不是开玩笑,上头说话是要算数的。用大会小会上干部们表态的话说,这项工作,真是使命光荣、任务艰巨啊!那些领导干部,看上去个个精神振奋,信心满满,但内心里却都感到十分压头,把这件事当作头等大事,想尽办法,全力以赴地抓,哪个都不想到时候自己被问责,受了通报,遭了处分,影响个人前途是一个方面,说出去也不好听唦,以后还要在世上为人嘛。有人急得连瞌睡都睡不着,还听说,因为压力太大,外面有人精神都失常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云梦村坐落在云梦山半山腰高高的台地之上,后面是绵延起伏的长岭冈,前面是壁崖陡立的长落坎。长落坎下幽深的峡谷里,贯穿湘鄂两省的溇水河抱着村子绕了大半个圈,整个村子看上去就有些意思了。有人说,云梦村地势高举,如掌托蓝天,手拂白云,张开为爪,捏拢为拳,能收能放,能守能攻,无人能敌,认定是好风水。只可惜,四溪汇流,成河化瀑,断崖绝壁,一落千丈,形势凶险,运势恶劣,雾重气散,地蔽人穷,也就在所难免。也有人说,云梦村穷是穷,但从地形上看,倒像是一把巨大的圈椅,系该是出狠人的廊场。哪个要是能坐稳了这把椅子,当官的,往大处高处不敢说,官位再小,怎么也得是个省部级吧;经商的,不敢跟那些亿万富豪比较,可再怎么也得有个几千万、个把亿吧。可是,直到今天,村里还没出过一个大官,也没出过一个亿万富豪。就像买彩票,大家都知道有一注大奖没开出,还有一个希望在奖池里头,就总有投注的冲动。人们在教育子女时,就要他们使力读书,学了知识,长了本事,有了能耐,今后好去捞得那个尚未开出的大奖。
他睁大眼睛,望着长岭冈,除了大雾,却什么也没看见。常年云缠雾绕的云梦山,大体随了整个武陵山脉的走势,呈东北至西南方向摆布,平均海拔超过两千米,最高的地方达到两千四百多米,这在中国西高东低梯级地势中的二级台地上,海拔算是够高的了。长岭冈那道山梁,是云梦村跟别个村,也是本省跟别个省的界岭。屏风一样的山体,略略朝外拱出去,像张开的双臂,把整个村子揽在怀里。看得出,村子这边的山体,原本也是饱满的,之所以有些凹陷,且山前形成那么大个台地,全是水的功劳。树木簇拥的崖壁间,间隔着涌出四股山泉,山泉自树林石丛间喷涌而出,奔流而下,各自流成一条溪流,从西往东次第排列开来,分别被叫作头道水、二道溪、三道河、四道沟。这四条溪流是四把坚韧的软刀,亿万年不舍昼夜地流蚀,把山体切削出八面山坡,每面山坡各归属于一个村民小组。四道溪流依傍的五道山梁,就像五根手指。流水携着冲刷下来的泥土沙石,一路下行,走着走着,有舍不得离开生养之地的,就寻机开了小差,离开队伍留了下来,日积月累,便形成了那只高举的巨手的掌心,人称掌心坝。四条溪流在掌心里聚到一起,汇成一条更大的河——云来河——穿过掌心街,朝长落坎流去。河流两边,人户相对密集,村委会、村小学、村卫生室和供销社、私人开的商店、餐馆、旅店,都聚集在这里。自然的,时间一长,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镇,是村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每月农历初二、十二、二十二,村民们都来这里赶集,过去也是土家女儿会的重要活动场地——这里山大人稀,青年男女平时少有见面交际机会,借每年农历七月十二女儿会这天,以赶集交换土特产品、**日用百货为名,行男女相亲、情人相会之实。后来交通、通讯条件改善了,市场经济活跃了,人们交往方便了,女儿会的功能发生了变化,相亲幽会的功能虚了,赶场购物的目的实了。
他仔细谛听着,凝重雾气里隐隐传来的轰鸣声,开始有了细微的时轻重的变化,便知道河谷里起了风。云来河出了集镇,流到长落坎,从绝壁悬崖上纵身一跃,飞泄而下,一直落到谷底的溇水河里去,吼声如雷,气势如虹,蔚为壮观。这道瀑布高达两三百米,上半截是水流,下半截是水雾。有阳光照射的时候,便会形成一道绚烂的彩虹,亦真亦幻,恍若仙境。村里有个叫田先明的年轻人,读了李白的《观庐山瀑布》,对诗里写的那道瀑布发生了兴趣,跑到庐山去,亲眼看过之后,却很是失望。不知是自己跟李白当年观赏瀑布时站的位置不同,还是季节、天气不对,抑或是没有李白先生的欣赏水平高,反正把看到的庐山瀑布,拿来跟自家门前这道瀑布一比,感觉美还是美,气势也有气势,但跟想象中的情景差得太远,觉得那趟旅游实在是冤枉。心想,要是有人也写出一首好诗来,这长落瀑布的声誉应该不会输给庐山瀑布。
长落坎下幽深的峡谷里,溇水河奔流不息,两岸高山耸峙,绝壁夹立,古木森森,一派原始景象。在长落瀑布上游百米左右狭窄的溇水河谷上,有一座古老的土家凉桥。听老人们说,那还是明朝万历年间,容美土司时期,土司王田楚产主持修建的,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这之间,**和民间,多次**修缮,至今仍是这一带接通对河两岸的重要通道。桥的两头,一边通往长落坎,一边抵达连二垭,都是从陡坡峭壁上凿出的“之”字拐人行道。凉桥以上和长落瀑布以下,河谷壁崖之间,只有一群猕猴常年生活在里头,除了捕鱼和采集中草药的,很少有人涉足。
村子地势前低后高,从东南方向过来的空气,携带着水汽,在这里爬坡翻岭的途中,随着海拔升高,温度降低,凝结成雾,形成降雨,多雾勤雨便成了这里突出的气候特点。
一年里,好多时候,云梦村其实就一直在云雾里待着。春夏时节,晴天早上有雾,雨天雨后有雾;秋冬之际,不分晴天雨天,雾漫天气更是家常便饭。这里的人们对大雾天气早已司空见惯。只是,平时的雾,一般在十点钟以前也就散了。可今日这雾,大得硬是有些离谱。在他的记忆中,大雾天见得太多了,可像今日这么大的,还没见过。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像要发生点儿什么似的。
封春月靸着棉拖鞋,啪嗒啪嗒从房里走出来,看到男人坐在阶檐上,便没好气地埋怨道,我说呢,早就起来的人哪里去哒?原来痴坐在这里发神经!不冷么?今日不去核实贫困户哒?
他抽着烟,望着弥漫的大雾,心里也跟这雾一样茫然,想象着在这浓稠的雾里,在那山岭沟谷间,在那些瓦屋砖房里,都在发生着些什么呢?东想西想的,也没想出个头绪来,却听到封春月问他。他头也懒得回,说,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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