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武侠版6月 1/8

一、

七月半过去没两天,这天下午,大伯母叫三堂兄豪岳过来告诉顾岳,当年分给他父亲的那间瓦房和连带的一间板屋已经收拾好可以住了。大姑姑正在给顾岳补衣服,赶紧收了尾,抬头看顾岳已经飞快地打好背包,大姑姑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急么个急!几步路,先过去看看再回来拿行李又怎么的,这么急着走的样子,让外边人看了,还当是大姑家住不得了!”

顾岳拎着背包,放也不是,背也不是。他完全就是习惯成自然外加手快,一声令下要走,立刻打包行军。李长庚“哈”地笑了起来,顺手拿上补好的衣服,拖着顾岳出来。

农忙过去后,大伯父就在收拾那两间屋子了,打扫干净,熏虫堵洞,捡瓦补漏,再铺排家具,并在板屋里垒一口新灶,正正经经做个家的样子来。顾岳满心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李家桥长住,但是大伯父和大姑姑都兴冲冲地给他安置这个新家,顾岳也不能直愣愣地泼冷水,心想房子收拾好了总不会浪费,自己住不久,豪岳堂兄将来也可以住的。于是什么也没说,只点头听大伯父他们安排。

不过现在,将背包放在床头,环视四周,顾岳突然有点落地生根的感觉了。

大伯父又拿了个砚台大小的铜盒过来,打开给他看,里面除了这两间房的房契之外还有三张田契,三块田共计七十亩,另有一张二十亩的山林地的地契,写的都是顾岳父亲的名字。大伯父将铜盒放在桌上,说道:“仰岳,这都是拿你爹寄回来的饷银陆续置办的,是在官厅盖了印的红契,过几天有空了,再到县城去用你的名字重新办契。山林地还没到有收成的时候,田租的账本在七叔公那里,我前些日子去看了,积下了三百八十大洋。咱们这一片田少,不好买,七叔公打算派人去隔壁宝庆府看看,你要是想买田,就和七叔公说一声。”

顾氏一族投军的子弟多,家中产业如何经营,早有定规,像顾岳父亲名下的这些产业,就是租给了本村或者邻村亲戚里无田少田的人家在种,只收四成租子——其时各地租子多在五成以上,有的地方人太多田太少,还有高达七成的,四成委实是很照顾乡里乡亲了。收租是大伯父的事,每年的收入,要给大伯父一份看管钱,祖父母在世时要留一份孝养钱,村里族里每年的祭祀、团练、疏濬沟渠水井等等开支也得交份子钱,有田就得捐税,这一份钱也要扣除,而且还是大头。七叔公就是专管这些事务的。何姓、李姓也照搬了这些定规,为了方便,他们两姓从军的子弟不多,干脆将账本也放在顾七叔公这里了。八桥镇一带,投军的人不少,家里族里大多同样照搬了这套定规。

顾岳回来这些日子,对这些慢慢也都知道了,不免心生敬意,觉得顾家先祖们真是深谋远虑,定下这一套各方都能得利的规制,让从军在外的李家桥子弟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走得更高更远,也更能庇佑本乡本土。

既有定制,顾岳也就听大伯父安排便是。至于继续买田,他还真没想过。大伯母在一旁笑道:“仰岳这笔钱可不能都拿去买田,明年三月满十八,就该成家立业了,好多东西要置办呢。哪家有好姑娘,也该打听打听。等办了豪岳和长庚的亲事,就该到仰岳了。”

跟着过来的大姑姑解释道长庚的亲事还没什么眉目呢,不免问起顾豪岳定了哪家姑娘。大伯母笑着摆手,只说还在请媒人说亲,并不提起是哪家姑娘——这也是常情,没说定之前,不好漏了风声,免得婚事不成,徒惹口舌是非。不过看大伯母的样子,想来也是十拿九稳了,所以才这么讲。而顾豪岳涨红了脸,大约对正在说亲的那位姑娘也是很上心的。

大伯母很快转了个话题,拉着顾岳来看床边的衣柜和大木箱。衣柜里装了三床棉絮和几张床单、被单,一双单布鞋,以及两套秋天穿的长衣、长裤。大伯母说道:“过了中元节,天气就要凉快了,仰岳你们新学堂的学生爱穿么样衣服鞋子,乡里人可弄不清,这两样你先穿着,过几天去县里办契,叫你小姑姑带你去洋行——”

大姑姑截住话头:“别花那个冤枉钱,要穿洋装,买了洋布去镇上找何麻子做就是了。他家老二专门去省城的洋人铺子里学了三年回来,中元节那天晚上就有两个学生伢穿了何老二做的洋装出来,我看就挺好,不比县城里的洋行差。”

大伯母立刻来了兴趣:“中元节晚上人多,我还真没看到这一出。价钱怎么样?贵不贵?”

大姑姑很遗憾地摇头:“哪里来得及问?挤着问挤着看的人太多了,我只听到说是何老二照洋人的样式做的。也怪我忙别的事情去了,没想起来仰岳这回事,不然第二天就好趁着圩日买了洋布上门去做了。这已经逢了一圩,肯定有好几家已经上门去,咱们要做就得等下圩,排在前头的人又要多几家。”

八桥镇是三六九逢圩,下一圩是七月十九,平日里不到逢圩日或者有别的什么要紧事,李家桥的人也难得特意走个来回二三十里的路去八桥镇一趟。

大伯母觉得洋装可以不着急了,至于鞋子,她刚提起,顾岳赶紧说道:“我习惯了穿布鞋和草鞋,不用去洋行买。”

大姑姑很是赞同:“布鞋好穿,草鞋也好穿,要什么洋鞋,到了乡里走路都走不成。你小姑父从东洋留学回来那年,穿双亮亮的皮鞋,碰上下雨天,在田埂上滑了好几跤,好险没摔到田里去。那个样子货,也就在城里大马路上走一走,哪里比得上咱们自己纳的鞋底、缝的鞋子扎实舒服。”

大伯母大概也想起来何思慎当年闹的那个笑话,也觉得洋皮鞋不太靠谱,当下敲定和大姑姑两人一起给顾岳再做两双单布鞋、两双厚布鞋,至于棉鞋,李家桥的男丁,除了委实太过年老体弱的,还真没有穿棉鞋的习惯,再冷的天气,也就是一双厚布鞋过冬。

大伯母和大姑姑说得起劲,顾岳和李长康、顾豪岳三人恨不能躲到房外去。大伯父也往旁边走了几步,将桌上那个铜盒重新盖好锁紧,钥匙交给顾岳,抬头看看,手一扬,将铜盒抛到屋梁上,搁得平平稳稳——李家桥各家各户放贵重东西大多是这么干的,不止防鼠叮虫咬,也防着村里那些活猴似的小伢不知轻重祸害东西。等到这些小伢们能自己上梁时,大多也有六七岁了,知事多了,就算爬到梁上看到这些铜盒,也不会乱拿乱丢。

顾岳拿着那把小小的铜钥匙,心里的感触有点复杂,想了想才将这把钥匙和自己一路带回来的昆明家里的钥匙串在一起,放在背包深处,里面还塞着顾岳在衡州时从刺客手里缴获的那把短枪和程旅长后来送的两匣子弹。

大木箱里装了大半箱今年的新谷,总共二百七十斤,这是顾岳今年夏收出工应得的份。不过他自己不开伙做饭,所以这二百七十斤新谷都会交到大伯父家里,算是他接下来这小半年的伙食费。晚稻收上来也是同样算法,向来有定规,并不需要大伯父多做解释。

板屋里垒了一口两孔的新灶,挨着灶放了个大水缸,水缸盖子上扣了个大勺,旁边摆了一个木头的洗脸架子,架子上一个搪瓷盆子,还有一对挑水的木桶,扁担靠在墙上。看起来像点样子了,但是灶上空空如也,没锅没碗。大姑姑叹口气说:“没得烟火气啊,仰岳,将来就全靠你媳妇收拾了。”

顾岳尴尬地低着头不吭声。

大伯母道:“不要紧,先跟着我们住,等成家了自然就好了。”

他们这些长辈,很不愿意看到顾岳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偷偷跑掉,耽搁了家里给他说亲的姑娘,还闹得两家人好几年都拉不下面子不好来往。再说了,他们也不指望家里子弟去攀什么高枝,不如娶个同乡的姑娘,知根知底,哪怕自家男人在外面打个十年八年仗,也能稳稳当当地替他守住这份家业传承下去。

所以,顾岳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家点头称赞完了,转身照样盘算着应该替他相看哪家姑娘,大伯母和大姑姑更是不以为意地当面催促。

从昆明城逃出来、孤身辗转数千里回到湘南,又经历了招安张斗魁、护送程旅长一行从长沙回到衡州,以及解决省城赵大帅派来的刺客等等大事之后,顾岳满心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了,但是现在,他发觉自己在大伯母和大姑姑面前,照样还是只能被她们按在地上揉搓,比大伯父家里那几个堂侄、堂侄女也没强到哪里去。

好容易等大伯母和大姑姑想起还有一堆家务活没忙完,停下唠叨,叮嘱几句便忙活去了,顾岳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重新抬头挺胸地站直了。李长庚和顾豪岳也是同样长吁了口气,大家互相看看,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大伯母和大姑姑数落顾岳时可没忘记将他们两个也捎带进去。

中间有人过来找大伯父,大伯父出去好一会,等到大伯母和大姑姑忙家务去了才进来,四下里又看过一圈,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出去之前又对顾岳说道:“六丙传话出来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要赶紧趁着这几天多砍柴。村里满十六岁的男丁都要轮流进大明山砍柴去,你等会跟豪岳和长庚学学怎么吹竹哨、听竹哨。”

顾岳不太明白为什么上次跟着进山祭祖扫墓不需要学这个,这一次却要学了,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于是下午就一直在学习辨认不同的竹哨声分别代表什么意思。李长庚和顾豪岳以竹哨对答来给他示范,又教了几种简单的竹哨吹法,比如说发现带枪土匪一人时怎么吹,两人时怎么吹,离得远近不同时又有不同吹法——山高林密,一个人嗓门再大,也总不如这竹哨声传讯方便。

顾岳房里有枪有子弹,大伯父为此又专门给顾岳的房门加了一把铜锁,叫他记得出门时一定锁门,免得哪家小子不懂事,翻出枪来,万一走火,麻烦就大了。

明天要早起,晚上早早便吃过饭,练了晚功之后立刻洗漱歇息。

借着窗纸外透进来的微微月光,顾岳躺到床上时,不觉望了望房梁,当然看不见那个小小铜盒。出了一会神,顾岳忽然翻身起来,借着床架和墙壁的夹角攀上房梁,将铜盒拿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学生证也锁了进去,再重新抛到房梁上。

像大伯父一样放得稳稳当当。

顾岳满意地放下纱帐,倒头睡下。

二、

每年中元节过后,农事不忙,天气晴好,八桥镇最靠近大明山的几个村子常在这段日子相约进山砍柴,至于离得远的村子,不敢在山里过夜,大多是买柴来烧。李家桥还有自己的炭窑,也要趁着这段日子多砍柴来烧木炭。

因着六丙瞎子传出话来说今年冬天特别冷,大家都觉得今年应该准备更多木柴、木炭才好过冬,所以李家桥这次比往年多加了一个什进山。

这一次进山,照例带了刀枪、药物、看家狗,编了队,放了前哨后卫,走的是上回祭祖扫墓的那条路,其他几个村子的人同样跟在李家桥人后边。李长庚这次和顾岳编在一个什里,什长还是李家高升叔爷,不过其他人都换了。

一口气走到三道岭,缓坡上有片小小平地,除了往墓地的路之外,另有三条小路分出去蜿蜒伸向四周的山头,李家桥的队伍就停在平地上休息。李长庚一边喝水一边对顾岳说道:“到这里就要分队了。要还是一个大队拉到同一个山上,整片山头都能砍秃去。”

顾岳打量着四面的山林,这么大的范围,警戒的难度比上次扫墓祭祖时可要大得多。

休息小半个时辰,吃了干粮喝了水,养足精神体力之后,放了一个什在这片小平地上搭营挖灶、烧水煮茶,随时应急——顾岳猜测这个什应该是预备队,砍柴也很耗体力,所以决不能将所有人的体力都耗干净;三个什分别从那三条小路出发去砍柴,余下一个什分成三队给这三个砍柴的什做警戒,多出的一个跟着离宿营地最远的那个什走。跟在后面的其他村子的人早有默契,也分成三队,跟着出发。

这一次轮到顾岳这个什警戒。他是新手,李家高升叔爷特意将他放到和自己一组,指点他哪些地方地势高旷、视野开阔,好设岗哨,哪些地方容易行走攀爬,要特别留意土匪出没,哪些地方又是悬崖峭壁,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顾岳一边听一边和自己记得的军情学地形学课程对照,觉得很有意思。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似乎李高升这样的乡民根本称不上英雄吧,不过很多东西,还真是殊途同归。

同一组的另一个同伴警戒过好几回了,算是颇有些经验,因此对高升叔爷的提点不那么上心,倒是满脸艳羡地盯着顾岳掖在皮带里的短枪和子弹匣,很遗憾地只能摸两把短枪过过瘾,没法像另一个什的警卫那样插在腰带里显摆——这次领队的是顾家一个韶字辈的族伯,知道顾岳手里有把短枪后,便和他商量了,不轮到顾岳警戒的时候,就借枪给负责警戒顾岳这边山头的警卫用用。

大概是因为张斗魁刚刚被收编不久,大明山这块风水宝地暂时还空着,没有大股新匪生出来,零星散匪又不敢招惹这戒备森严的大队人马,因此直至太阳西下时都还是风平浪静。即便如此,李家桥的警戒还是半点也不敢放松。三个山头的人马收回来,挑着柴下山,守宿营地的那个什断后,原来担任警戒的那个什仍然是前哨和护翼。

天黑时分,顾岳一行人回到了李家桥,木柴暂时放在大晒谷场上头的仓库里,跟着他们进山的三个村也各挑了三担柴放进来,算是一点搭顺风车的心意。李家桥愿意庇护一同进山的村子,这是情分,不是本分,所以得了便宜的村子,也要表示自己识得这情分。

砍柴一连砍了五天,五个什轮流警戒和守宿营地——顾岳这时也大概明白这一回为什么要学吹竹哨和听竹哨,上次进山扫墓时是专人警戒,这一次却是轮流警戒。

顾岳轮到了一天警戒一天守宿营地,然后断续砍了三天柴,他用柴刀很顺手,就是挑重担还不太习惯,每天晚上回来都得让顾豪岳用药酒给他把肩头淤血揉开,不过比起夏忙时候的情形已经好多了,想来到收晚稻时会更习惯挑重担。

最后一天砍柴时,顾岳这个什有个何姓的表叔——这人与何思慎是隔房的堂兄弟,满脸络腮胡子,李长庚这一辈从小就叫他一声“胡子表叔”——何表叔一个不留神,碰到了一棵野漆树,树枝树叶拂在他脸上、手上,何表叔曾经吃过漆树的苦头,还没开始红肿起疹,就感觉痒起来了,苦着脸说今晚得赶紧找老何郎中拿药去。

李长庚一想,顾岳头回进山砍柴,还不知道他怕不怕漆毒、碰过漆树没有。这漆毒有人中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发出来,也有人好几天才发出来,一听何表叔这么说,李长庚立刻紧张起来,赶紧道今晚他和顾岳也去找何郎中拿药,又亡羊补牢地教顾岳认清这漆树模样。他们家和大伯父一家人都不怕漆毒,所以上山前根本没想起来要教顾岳别碰漆树。

顾岳觉得没必要,等漆毒发出来了再去拿药也不迟,这漆毒说起来就是红肿起疹发痒,和毛虫刺蜇人差不多,不算什么大毛病。何表叔“呵”了一声:“仰岳啊,别怪老叔我没提醒你,真要等到漆毒发出来了,那个痒法,嘿,那是一刻也等不得啊,多的是人痒得满地打滚挠得全身是疤!老何郎中的药店可是在八桥镇上!”

从李家桥到八桥镇,脚程再快也得个把时辰。再要加上制药、熬药的时间,就更说不准了。

何表叔说得严重,顾岳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怕自己真要痒得在地上打滚就太难看了。

这一日他们回到李家桥稍早一些,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匆匆吃过晚饭,在清江河里冲洗一番,顾岳就与何表叔一道趁着星光往八桥镇去了。李长庚要跟着,被顾岳挡了回去,他走过两趟,认得路,再说又有何表叔一起,这几天大家都很辛苦,还是先歇一歇吧。

漆毒说起来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是就痒得难受,大伯父他们也觉得没必要小题大作,李家桥的男伢哪有那么娇养的?于是挥挥手就让顾岳自己去了。

夜暗路窄,何表叔又急着快点赶到八桥镇,一路上也没和顾岳说什么。中途要经过一片墓地,墓地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龛,就几块石板搭起来,不过半人高,里面供着两尊神像,黑夜里也看不清是什么神。何表叔停下来对着神像合掌拜了三拜,又叫顾岳过来:“这是咱们这一片地的土地公、土地婆,从这里过了,就得拜一拜,求土地公、土地婆保平安。”

顾岳学着何表叔的样合掌拜了三拜。

何表叔拜完之后,战战兢兢地从墓地边上挨着走过去,目不斜视,唯恐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顾岳心里也有点发毛,他好像看到有两个坟头塌陷了,黑乎乎两个大洞张着口在那儿。他自问自己是不怕什么神鬼的,但是这样的气氛之下,委实还是有点让人心惊,难怪得乡民要在这里立个小小土地庙来镇一镇。

走到八桥镇时,镇上人家几乎都已睡了,街上黑沉沉的,只有更夫提着灯笼在慢慢走。何老郎中的药店就在南岳大帝庙下头的老樟树附近,离镇口很近,何表叔上前拍门,院墙里的狗被惊动,叫了起来,这狗一叫,邻近几户人家家里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何表叔高声报了自己的姓名来意之后,药店里有人喝住了狗,邻居人家也随着把狗给喝住了,街道上重新安静下来。

门板上的小孔打开,有人提着灯笼往何表叔脸上照了一照,这才开门让他们两人进来,然后赶紧又将门给关了。

这显然是防着有贼匪借买药看病的由头进来打劫。

顾岳悄声问何表叔:“八桥镇上应该还算安全吧,也得这么小心防匪?”

何表叔叹了口气:“没办法啊,老何郎中吃过亏的,晚上被贼叫开门抢空过一回,还把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从那以后,晚上就不肯轻易开门了,认了脸才放人进来。”

顾岳默然不作声了,他心里的滋味还真不算好。八桥镇和李家桥比起外头来,富庶安宁得就像个小桃花源,但是哪里又有真正的桃花源?

更何况,他想到中元节晚上埋伏在那个池塘边、想要对何秀图谋不轨的某个地痞。即使没有外来的劫匪,八桥镇也不是表面上这么安宁和平的。

老何郎中年纪大了,瞌睡少,这会儿还没睡,坐在药房里制药。伙计领着何表叔和顾岳进来,老何郎中听何表叔说完,抬起眼看了一看,慢条斯理地道:“漆毒还没发出来,急什么急?”

何表叔赔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又有人拍门,火急火燎拍得山响,一边还在叫:“老何郎中,老何郎中!我是杉山铺段木匠家的老二,我家老三中漆毒了!”

伙计去开了门,段老二和另一个同村的壮丁几乎是将段老三捆着拖进来。段老三脸上手上一大片的红疹,挠得鲜血淋漓,拖进来后还在地上挣扎着想要再挠几把,被段老二两人死死压住。何老郎中皱着眉道:“中了漆毒不能抓挠,这点讲究都不知道?”

段老二苦着脸答道:“知道是知道,可是忍不住啊!”

何老郎中“哦”了一声:“那还真是活该。”眉毛都没动,叫伙计拿清水洗净段老三脸上与手上的血迹,之后含了药酒喷一遍红疹与伤口,段老三痛得哇哇乱叫,好在被段老二两人接紧了动弹不得。何老郎中抓了刚捣好的药糊,厚厚实实地糊在段老三脸上手上,再用煮后晒干的布带缠紧,只露出鼻子眼睛,吩咐伙计道:“这又是个忍不了痒的,拖到后头去绑起来。”

伙计招呼段老二两人捉紧了段老三跟他到后头去。顾岳站得靠近门口,略一转头,便可以看见那伙计干脆利落地将一件大褂反穿在段老三身上,那件大褂的袖子长得出奇,正好扣在段老三背后,将他反绑在屋子当中的梁柱上,任他怎么上下摩擦、耸肩拱背,也没法挣脱内层的布带和外层的长袖、伸出手来乱抓乱挠,只能唔唔乱哼,扭头摆尾,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顾岳与何表叔互相看看,何表叔大气也不敢出,顾岳对老何郎中则是佩服得很,显然老何郎中见多了砍柴季节中漆毒的情形,也见多了忍不住痒作死乱挠的家伙,早有准备,连药都提前捣好了,随时可用。

见了段老三这等痒法,顾岳倒是理解了何表叔为什么吃过苦头后要未雨绸缪地连夜跑到八桥镇来求药。

绑好了段老三之后,段老二和他那个同伴很自觉地找了稻草摊在墙角简陋的木板床上,在墙角熏上艾草驱蚊虫,看样子是打算在这里将就睡一晚。

何表叔眼见得求药是求不到了,也打算睡在老何郎中这里,但是老何郎中毫不留情地将他赶了出去:“镇上又不是找不到住处,去去去,我这里要留给看病的住!”

何表叔带着顾岳灰溜溜地出来,伙计在他身后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何表叔悻悻地道:“走吧,去我丈母娘家住一晚。”

他丈母娘罗老太是个有名的利害人,何表叔向来不太敢和罗老太打照面,但是这个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借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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