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武侠版6月 1/8

三、

罗老太家离老何郎中的药店很有点远,差不多穿过大半个镇,才到了罗老太门前。

隔了木门,顾岳隐约听到里头似乎有人在低声吟唱戏词,声音有点耳熟,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何表叔耳力不如他,没有注意这隐约的吟唱声,只小心翼翼地敲门,大约敲得太小心,里头没听到,好半天都没人来开门。何表叔只得壮壮胆加点劲拍门,院子里的狗立刻叫了起来。何表叔赶紧停了手。

过了一会,有人提着灯来,隔着门缝看清楚后,才放了何表叔与顾岳进来。

开门的是罗老太的小儿子,排行第四,顾岳在何表叔示意下叫了一声“罗四表叔”。堂屋里还亮着灯,罗四表叔带着他们往堂屋走,一边说道:“二姐夫接了衡州商会的帖子去唱《明英烈》的大戏,明天清早跟着到衡州的客船走,就干脆住到这里来了,免得赶不上船,顺便把秀秀放到家里住几天。”

去唱大戏,秀秀……这两个词让顾岳心里突地一跳,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一脚踏进堂屋,就看见了昏暗灯光下惊讶地站起来的何秀。

他对这个姑娘的印象太深,一眼就只看到何秀,完全忽略了旁边的罗老太与何道士。

何表叔毫不含糊地跪下给罗老太磕了个头,然后赔着笑让顾岳跟着叫“表外婆”,带着几分心虚,解释自己今晚仓促过来借宿的原由,附带说明了一下顾岳的身份。

罗老太看上去倒不是那种精明能干的,很平常普通的样子,常带三分笑,听了顾岳的名字,就笑眯眯地道:“仰岳啊,你爹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侄来着,叫我罗老姑吧。到了老姑这里,不要见外,就当自己家里好了。”

何表叔这才记起,罗老太其实姓顾,是从李家桥嫁到八桥镇的,只是年头太久了,罗老太上了年纪之后又不太和李家桥那边的后辈来往,所以何表叔开头完全没想起来这层关系。

顾岳对于李家桥三姓人家那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姻亲网,早已不抱弄清楚的希望,让他叫表叔就表叔,叫老姑就老姑,总之错不到哪里去。至于何道士,自然也是叫表叔,为了区别于其他何姓表叔,私下里后辈们常叫他道士表叔,当了面自然不能这么叫,改叫三清表叔,以表示这位表叔是道士——意思一样,听起来可体面多了,所以何道士也笑纳了这个称呼。

罗老太又问顾岳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听戏——何道士刚才那一折戏还没唱完呢。

何表叔一听何道士要唱戏,立刻两眼放光,也不畏畏缩缩了,拖着顾岳坐下来。

何道士接着刚才那一段继续往下唱。听了两句,顾岳就听出这是《说岳》中的岳母刺字一折。何秀坐在灯下,握着一卷词本,按着何道士的吟唱,逐字点认默念。

顾岳猜测何秀应该是在跟着唱词认字。

然后他发现何秀指点词本的动作慢了下来,红晕悄悄染满了双颊和耳根。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放在何秀身上太长时间,一意识到这点,赶紧收回目光,觉得自己脸上也有点发热了。

岳母刺字这一折并不长,方才又已经唱过一段,不多时便已唱完,罗老太满意地赶了大家都去睡觉,何秀是跟着她一起睡的,将词本放在桌上,端着灯给罗老太照亮,慢慢走进左厢房去,何道士和罗四表叔住在右边厢房,何道士熟门熟路地自己歇息去了,罗四表叔取下灯笼,带何表叔和顾岳去后头睡。

此时何秀已经将灯放在桌上,转身来关门,背着灯光,昏暗之中,她抬头看了看正走出堂屋的顾岳,顾岳感觉到她的注视,脚下不觉停了一停,何表叔顺手拉了顾岳一把:“这边走。”

顾岳的身影很快不见。

何秀垂下眼帘,轻轻关上了房门。

顾岳与何表叔睡在库房旁边的厢房里。罗四表叔说这是罗家布店伙计平时住的房,中元节时伙计告假回老家祭祖去了,祭完祖又要给他爷爷过寿,还得过两天才回来。厢房里只有一张床,不过有两个装稻谷的大木箱,在木箱上摊床草席也可以当张床。过了中元节后,夜晚凉快了,罗四表叔还拿了一床薄被出来,又在木箱旁边的墙缝里插了支药香熏蚊虫。

顾岳自然是睡在木箱上。

躺下来之后,顾岳忍不住问何表叔:“三清表叔要去衡州唱戏,为什么要把他家姑娘放到罗老姑这里来?表婶不在家吗?”

何表叔叹了口气:“我那个二姨姐,生第二个娃时难产,那个时候我这个二姐夫还在南岳学道,秀秀又只有五六岁,根本顶不了用。二姐夫那个房头本来就人丁单薄,又都爱往外头跑,远支的族人和邻居做不了主,阴差阳错的,二姨姐就难产死了。二姐夫从南岳回来后,心里有愧,没再娶亲,家里又没什么人能招呼秀秀这女娃,不就只能这么总放在外婆家里养?”

顾岳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何道士在罗老太面前,也有点逆来顺受、抬不起头的感觉。他原本以为是像何表叔一样太敬畏罗老太,没想到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份愧疚。

何表叔又道:“我丈人死得早,家里四个儿女都是我丈母娘带大的,罗家布店也是老太太一个人撑到儿子长大接手,还到衡州城里开了个铺头,衡州那个铺头是我大舅兄在管,八桥镇这个是老四在管。这十里八乡的,提起老太太,谁都要竖起拇指道声‘佩服’的。”

顾岳心想,何表叔对这样的罗老太,大概是由敬生畏。

何表叔发了一回感慨,到底白天太辛苦,不多时便睡着了。

顾岳也很累,但还是辗转了好久才勉强睡着。

何表叔这一回还是不太走运,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痒得受不了,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脸上、手上、脖子上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红疹,而且他半梦半醒间因为太痒迷迷糊糊地挠了好久,不但起了疹子,还肿胀了起来,好在还没有挠破,比昨晚段老三那惨痛样还是好了许多。

这一醒来,更是奇痒难当。顾岳被何表叔的动静吵醒来之后,一看何表叔忍不住要伸手乱挠的模样,立刻翻身从木箱上跳下来,掀开纱帐抓住何表叔双腕往他头侧的枕巾上一扣一压,随即迅速腾出右手抽出枕巾将何表叔双手缠牢捆紧。

趁何表叔缓得一缓,顾岳穿好了鞋,打开门,转身来抓着枕巾将何表叔往肩上一抗,一边走一边向刚刚起来、在院子里洗漱的罗四表叔说道:“我带何表叔去老何郎中那里!”

罗四表叔捧着洗脸帕子,呆了一呆,还没回过神来,顾岳已经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四、

老何郎中的药店里,一夜之间,已经多了四个过来求药,然后被绑在床架上或者梁柱上的病人。老何郎中年纪大了,精力不足,睡着还没起来,给何表叔敷药的是他儿子何郎中,不过草药还是老何郎中晚上捣好的。

何表叔来得及时,尤其是没有挠破,敷药之后,清凉之意慢慢渗透,微微的刺痛缓解了那股奇痒,勉强可以控制住自己不乱抓乱挠。何郎中觉得没必要绑起来,也没必要挤在药店里,明天早上再过来换药便可以了,于是何表叔只好先回到罗家,顾岳则要先绕着镇子跑两圈,之后找个宽敞的地方打一趟拳再回去。

早上不下雨的时候,除了巡街的和警卫的,扎营在南岳大庙里头的张斗魁都会将他其余的人马赶出来满山跑,很有居安思危的想法。顾岳绕着镇子跑的时候,还和张豹子他们几个老熟人错身而过打了个招呼。八桥镇练拳的人不少,早上有空,大都聚在南岳大庙那个山坡底下的老樟树下的平地上练,有几个平时练熟了的还要对对招。

顾岳就在边上走了一趟明山拳,旁边人不免将他夸了一番,几个年轻气盛的,更是上下打量,盘算着等混熟点就可以过过招了。

回到罗家时,罗家人都已经起来,招呼何表叔与顾岳洗漱过后来吃早饭。罗老太虽然是一家之主,却还守着女人、孩子不上桌的旧规矩,带着何秀和罗四表婶以及两个孙子在厨房里吃。

罗家开着两个布店,算是小有资产的人家,又要待客,所以煮了满满一锅白米饭还蒸了一碗腊鱼,又从坛子里挖了一碗辣萝卜出来。

顾岳眼力好,望见罗老太那边小桌上只有萝卜没有鱼,心里有点不安,罗四表叔看他下筷子时踌躇不前的样子,便亲自动手给他挟了块腊鱼,又每人碗里挟了一回,然后端着碗过去往罗老太那边挟了一圈,再端回来。看着碗底剩下的两三块鱼,顾岳觉得自己现在比较心安一些了。

何道士微微笑着问道:“仰岳啊,昆明那边吃饭是不是女人也坐席上的啊?我看你回来这么些日子了,还有点不太习惯的样子。”

顾岳想了想才答道:“我们家里,还有我舅舅那边寨子,是这样的。”

何道士颇感兴趣地继续打听:“听说仰岳你舅舅是土司?”

顾岳答得很实诚:“云南各地土司很多,我舅舅也就管着五个寨子,另外三个寨子是我舅妈带过来的,哦,我舅妈也是土司。”

何道士点头。明白了,难怪得顾岳看到罗老太在厨房小桌吃饭,会坐立不安。

不过在他看来,罗老太就算不上桌,照样是一家之主,所以,这上不上桌的,委实也用不着这么在意。

只是,话虽如此,何道士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将顾岳多多打量了一回。再想想中元节晚上顾岳和自家女儿的那点缘分……何道士就觉得有些事情该好好想一想了。

吃过早饭,时辰还挺早,一般没什么生意,罗四表叔便不急着开店,先送何道士去码头坐船。罗四表婶端着一盆衣服与他们一道出门去,八桥镇的女人,大多是在船码头的上游洗衣服,正好同路。

何表叔得明天早上再去药店换药,所以顾岳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向罗老太告辞,与何表叔先回李家桥去。不过他低声询问何表叔时,罗老太人老耳不聋,已经听见了,不容置疑地按住顾岳道:“住着!三天后没发漆毒,才算没事。今天逢圩,李家桥那边肯定要过来赶集的,找人捎个口信回去就得了,老姑这里也不是别人家,有什么住不得!要是怕没事做,就教我这两个孙子识个字读个书,你们新学堂的功课,乡里难得找到先生教!”

何秀安静地站在一旁,悄悄抬起头来看着。

顾岳的眼角余光感觉得到那悄然的注视,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有点晕,于是意志很不坚定地听从了罗老太的安排。

至于何表叔,罗老太随他去,李家桥那边刚刚砍完柴,暂时没什么要紧农活,烧炭有烧炭的熟手,也轮不到其他人,何表叔回不回去都没关系。

何表叔缠了一头一脸的布带,不肯出门,还要拖着顾岳在一旁监看,免得自己一个忍不住拆了布带来挠痒。顾岳觉得何表叔有些小题大作。何秀抿着嘴笑,轻声说道:“痛可忍,痒不可忍,三姨父这也是防患于未然呀。”

她尽力绷着面孔,想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平静安然,但是眉梢眼角,忍不住便要像心情一样飞扬起来,嘴角更是压不住地要往上扬起。

罗老太的两个孙子都是罗四表叔生的,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九岁这个已经在镇上的小学堂念了两年书,七岁这个今年秋天也要上学堂了。罗老太拿了大孙子的教科书给顾岳看,说是让他先看看再说,两个男伢则忙不迭地跑出去玩了,唯恐奶奶将他们留下来念书。

罗老太不满地念叨了几句便作罢了,端着做鞋的小簸箩坐到堂屋门口的屋檐下,何表叔很自觉地坐到旁边,想帮忙打个下手,在罗老太糊鞋底时递个浆糊什么的,不过一看自己手上缠的布条,就只能陪罗老太聊聊家常了。

何秀提了把小竹椅也放到屋檐下,向顾岳轻轻笑了一下,笑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立时飞红了脸,低着头进屋去了。

顾岳坐下来,盯着手上的书看了好一会,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对着这本每页不过廖廖几十个字的小学堂国文教科书一直没翻页。

他匆匆翻了一页。

那边何秀又捉了张小方凳出来,隔着罗老太与何表叔,坐在屋檐下的另一头,握着词本,翻到昨天晚上那出岳母刺字,一边逐字点着词本,一边轻轻吟唱。

何道士唱这出岳母刺字,自有一种耿耿精忠的气势,何秀唱起来则又是另一番风味,婉转又坚韧,仿佛可以想见岳母的爱子之心与报国之志,一腔深情,满怀期望,伴着唱词,娓娓道来。

顾岳又走神了,对手中的书视而不见,反倒是那一句句唱词字字清晰。

岳母刺字这一折戏不算长,何秀唱完之后,何表叔赞赏地道:“秀秀记性真好,一点没打岔就全唱下来了!”

顾岳忍不住侧过身看着何秀问道:“词本上的字你也都认得?”

昆明城里,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不算太少,但是到了乡里,能识得一些字的女孩都极为少见,何秀若是认得全这数十页词本上的字,那真是太难得了。

何秀藏在罗老太身侧,带着些羞意,却又不无骄傲地答道:“我家里词本上的字,都认得了。”随即又有些失落地道,“只是不怎么会写。”

顾岳道:“毛笔字是要从小练起,得有好字帖,还得有先生指点,这个的确不容易。倒是自来水笔,简易得多,上得两三年学的学生,认真一点,都能写得过得去。”

何秀道:“听说那个笔是洋人的东西,贵得很吧?”

的确很贵,尤其是和普通毛笔比起来,更是贵。

顾岳觉得自己的考虑很是不周。

何秀感慨道:“要是有什么笔,容易学、容易写,又便宜,那就好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顾岳问起何秀家里都有哪些戏的词本,何秀答道,有《三国》、《说岳》、《说唐》、《明英烈》四套全本,再有一些明山和尚伏虎之类的折子戏。顾岳说起自己在昆明时看过几回文明戏,说的都是白话,讲的都是现时的人与事,也很有趣。何秀有些向往地道,衡州城里有时也会演文明戏,只是这乡里肯定是看不着的。

罗老太与何表叔看着这两个人,隔着他们一问一答,自以为很避嫌很一本正经,但是那点不自禁的相互接近,真是明晃晃地叫人没眼看。

何表叔低着头忍着笑,罗老太暗暗翻了个白眼,将糊好的这只千层底平摊在簸箩里,再拿起另外一只鞋底,继续拣选碎布糊千层底,古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她做阿婆的,也很该学学这桩本事。

不过罗四表叔推门而入,打断了院子里微妙的气氛,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顾岳曾经在衡州见过的程旅长部下一个同样姓程的副官——听说是程旅长族弟,以及几个背枪的士兵。

顾岳赶紧放下书,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罗四表叔道:“这位程副官是坐夜航船过来的,我在码头上听到程副官提起仰岳的名字,多问了一句。”然后程副官就直接跟着他过来了。

程副官拱拱手道:“顾兄弟,旅长吩咐程某给顾兄弟送了几条枪和一点子弹过来。”

他挥挥手,身后两名士兵将抬着的木箱放到地上打开,里头装着五条枪,另一名士兵将背着的木箱也放下来打开,里头全是子弹。程副官道:“谭旅长送给顾兄弟一条长枪、一百发子弹,我们旅长送给顾兄弟四条长枪、四百发子弹。这个枪用得顺不顺手,还请顾兄弟先试一试。”

程副官一看就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格,顾岳也不和他客气,将五条汉阳造一一检查过,又都朝着院子里那棵老梨树的最高枝虚瞄了瞄,不过并没有试射,不光是子弹难得,也因为在这镇上贸然开枪的确太不合适。

程副官接到的命令是要将枪支和子弹交到顾岳手里,然后另有公务要办。现在这个任务已经完成,自然是干脆利落地告辞了。

罗四表叔与何表叔在看到那些枪支和子弹的时候就有些惊呆了,听说是送给顾岳的,就更吃惊,待看到顾岳收得理所当然毫不客气,更是当着程副官的面将五条枪逐一检查了一遍,感觉都惊不过来了。

顾岳想了一想,便拿了十个铜子,请罗四表叔帮忙,往街上寻一个脚程快、人头熟、靠得住的,趁着时辰还早,去李家桥找大伯父报个口信,就说罗老姑留自己住两天、等确认不曾中漆毒再回去,衡州那边捎了点笨重东西过来,请大伯父多带几个人来罗家布店搬运。

至于这五条枪和一箱子弹,只能试探着问罗老太,能否暂时放在罗家布店里,他自己看管。

罗老太是见识过兵荒马乱的大场面的,这点干系哪有什么不敢担的,淡定地叫顾岳将两个木箱都放到厨房里,用木柴堆在上面做个遮掩,然后让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罗四表叔去开店,何表叔陪聊天,何秀接着唱另一折戏,顾岳照旧看书,至于罗老太自己,接着糊鞋底。洗了衣服回来的罗四表婶,什么也不知道,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拉了绳子晾晒衣服。

何秀这一回唱的戏,是这一本词本上并没有的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不过她记性好,没有词本,也能流水般一路唱下来。

这个典故,顾岳也是知道的。唐高宗时,薛仁贵奉诏征回纥铁勒九姓突厥于天山,其时九姓突厥纠集部众十余万,令骁骑数十来挑战,薛仁贵发三箭即杀三人,九姓突厥为之气慑,就此降服,军中有歌:“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何秀选了这样一出戏来唱,顾岳听得脸孔隐隐涨红起来,有些高兴,有些惭愧,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底慢慢翻腾。

罗老太掀起眼皮看了看何秀。小丫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思就明晃晃地朝外了。也就是顾家这伢着实得她老人家喜欢,不然……

罗老太暗暗哼了一声,将手底下那片刚刚糊上去的碎布抹平压实,再拣出下一片碎布,继续做她耳聋眼花、只会低头糊鞋底的老人家。

去李家桥报信的那个隔壁米店的伙计,半上午的时候,过来回话说口信已经捎到了,大伯父赶了集之后就来。

中午顾岳照常要顶着太阳站午时桩。何秀也站在院子里的大枣树底下,开声吊嗓,不过唱的不是哪出戏,而是《正气歌》——八桥镇这边练拳的多半练的明山拳,练气的也多半学的《正气歌》。顾岳后来也知道了,何道士这一支,虽然大多没怎么练拳,但是清晨、正午与夜晚入睡前,往往都要练气,定下规矩的那位祖宗说,唯有如此才可心明眼亮,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

别的不知道,不过从何道士来看,倒的确如此。

就是何秀,顾岳站桩的时候听她也能游刃有余地将《正气歌》一口气吟唱下来,抑扬顿挫,气息悠长,虽然不能像何道士中元节那晚唱的明山和尚伏虎记那般悲壮慷慨,但在婉转清柔的声调之中,自有一种明亮坚韧的气象,就像何秀这个人一般。

赶圩的日子,中饭吃得晚。这个时候,罗老太才带着罗四表婶在厨下做饭。坐在灶下,略一偏头,就能看到门外院子里站桩和练气的两个人。罗四表婶向着罗老太笑了一笑,罗老太道:“由得去,别多事。”

八桥镇这边的男婚女嫁,虽说得照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来,但若是自家儿女坚决不肯,又或者先有相中的人,也不是不能通融,中元节和元宵节便是半公开的相看日子;当然也有古板严厉的,又或者是有别的考虑,非要拧着来,顾岳祖父当年就因为看好那姑娘的几个兄弟都成器,非要定给顾岳的父亲,父子俩大吵了一架,谁也不肯让步,顾岳父亲转头就偷偷投军去了,两家为此都闹得脸上难看。有了这个教训,顾岳回来之后,打听他的女家虽然挺多,但就算是顾岳的伯父也不肯直接作他的主,只说问他自己,顾岳自己又几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于是这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罗老太和罗四表婶自然也是关注过顾岳、知道这些内情的,若换了别的男伢,看着两人这么合得来,女家多半就要请媒要去探口风了,但是换了顾岳——

罗老太觉得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为好。

午后大概一个多时辰,开始散圩了,人流慢慢拥向镇外,大伯父也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罗家的,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韶字辈的堂叔,都挑着装了不少杂物的箩筐。

大伯父他们都要叫罗老太一声“堂姑”,这回又算是有事上门,所以提了红糖、麻糕、红枣、花生四样礼物,礼数周到,罗老太挺满意的,心里头对顾岳的中意又多了几分。

接到口信时,大伯母也在家,知道罗老太要留顾岳住几天,便让大伯父给顾岳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他从昆明带回来的毛巾、牙刷、搪瓷口杯——顾岳匆匆打包行李的时候,同窗们帮忙收拾得很是仔细,全给他装进背包里去了。顾岳昨晚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早上洗漱时直接用青盐擦了牙齿、用水瓢舀水洗了脸,不过等到捎口信的时候都忘记这回事了,还是大伯母想得周全。

装着枪支和子弹的木箱放在大伯父挑的箩筐里,用杂物遮掩之后又盖上斗笠,倒是半点也不打眼。

临走之前大伯父和顾岳说,枪和子弹他先收起来,家里不需要这么多枪,可以作价卖给村里,到底怎么安排,等顾岳回来再商量。

等大伯父他们走了,何表叔对顾岳道:“乡里现钱少得很,以前也有在外头投军的顾家人,拖了枪回来卖给村里,家里人多田少的,村里给的是田,家里人少田多的,给的是人工,要不就折了每年该交给村里的钱。这些都是有定规有账目的。”

顾岳觉得这很合情合理。

罗老太冷不防说道:“枪有新旧,仰岳那几支枪都新得很,价钱和旧枪是不一样的。到时记得看清了是按哪个算的,再签字画押。”

何表叔连连点头:“这个我倒是忘了,仰岳你到时一定要看清了算法。”

他们都没有问,那个军官提到的“谭旅长”和另一位“旅长”为什么要送枪给顾岳。

只是,默默站在旁边的何秀,心里难免有些失落。顾岳身上有太多的东西,是她无从知晓的,就像是戏文里的人,隔得太远了。

顾岳觉得从这天下午一直到晚上,何秀似乎都有些心情低落,只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形了。

不过,他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不是那么隐隐地兴奋昂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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