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单月号十一月 1/8

天渐渐黑了,道路两侧的庄稼变得模糊,一阵晚风吹来,沙沙作响,脚下黄土路的坑凹也难以看清,轿夫们的脚步慢了下来。

裘成跟在轿后,远远地,漫不经心地走着。他算得上是师爷里的老字辈了,老爷为主,师爷为辅,时不时地提个醒,策划个谋略,这是他的本职。前面轿子里的这位老爷可好,别说不谙官场事理,对于自己的圆场之说也视如放屁。放屁还能熏个头脑清醒呢,他却权当不存在!

裘成越想越不是滋味,轿落在县衙门口的时候,他趁着夜色,绕过轿头,径自回家了。

裘成家住平江里,距县衙不远,往西拐两个弯,再走不到四十步就到了。裘成应下了卞德民这桩差事,在平江里租住了这套民宅。

拐过第二道弯就远远看见家门敞开着,有个女子不时地探头张望。他知晓,那是他的娘子。

娘子裘汤氏,虽说是二婚,与裘成感情甚笃,每当裘成归家略迟,她总是烧好饭菜,斟一杯小酒,开门相迎。

裘汤氏巧嘴薄唇,聪慧过人,遇事不惊不急,大凡裘成遭遇难解之事,她总能想出个贴切的解决办法。她前夫刘国栋的名字取得好听,实指望为国家栋梁之材,院试取得秀才功名之后,便不思进取。他也曾谋得师爷之职,孰料好高骛远,清高自傲,常常分不清主仆,与知府、知县老爷们搞得不欢而散。他在师爷界混迹数年,打开窗户叫骂——臭名在外。穷困潦倒之时,以酒当歌,经常醉酣如泥,全不顾及娘子及襁褓中婴儿的衣食。酒醉之后,对妻张口辱骂,其言不堪入耳,举手便打,出手不知轻重,闹腾之后倒头便睡,电闪雷轰不醒,终于前年年头酒醉而亡。

裘成是刘国栋的师弟,二人素有交往。刘国栋去世后,其妻一人带着婴儿小宝食不果腹,有上顿没下顿的,裘成便经常送些稻米、菜蔬上门。这一送就送出情感来了,二人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裘汤氏携小宝改嫁裘成,一家三口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小宝呢?”裘成进门便问。

“疯累了,睡得正香。”

裘成进里屋看了看,回到饭桌前,端起酒杯,一口饮了个底朝天。

“夫君不悦?”裘汤氏体贴地问。

“何悦之有?本师爷在衙门混差十多年,阅官无数,没见过如此听不懂人语、听不进谏言之人!”

“夫君差矣。卞德民在朝廷为官多年,以文字为伴,岂有不明人情世故之理?只怕是故意为之,让人误认昏庸,对他放松警惕罢了。”

“何以见得?”

“你问我,不如去问他。”

裘成想想也是,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丢下碗筷,便直奔县衙而去。

知县大人与县衙一干公差大都居住在县衙后堂,只有腰缠万贯的父母官才会在县衙外置地购宅。卞德民两袖清风,走马上任只带了夫人和一贴身丫环,所以所居之屋极为冷清。

裘成想,这个时辰老爷也不会就寝,他本来就是急性之人,嘴里喊了声“老爷”,脚也跟着迈进去了。

卞德民坐在床沿洗脚。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夫人坐在小凳上,拎着洗脚布的一角,沾着热水,正掰开卞德民的脚丫,轮番搓擦着。卞德民双目微闭,摇头晃脑,正在享受烫脚之乐,听见有人闯进门来,着实吓了一跳。

夫人面带羞色,丢下洗脚布,径自往内屋去了。

裘成跟了几步,伸长脖子往内屋张望。

“大胆,窥视妇道人家?”

“看老爷说的,借一百个胆给小人,小人也不敢!”

“那就是找魏家孩儿了。我让陆捕头带走了,那孩子也乖巧,左一声陆哥,右一声陆哥的叫得亲热。”

又一昏招!陆捕头尚未婚娶,又无家人在江宁,一人饱食,全家无忧,如何照顾得好伤病的小儿?

“老爷,小人有一事不明,恕我直言。”裘成挪开小凳径自坐下。

“不嫌脚臭,但说无妨。”

“魏员外失画,价值连城,老爷为何捡芝麻丢西瓜,不去侦缉那画之下落?”

卞德民低头不语。

“画失窃之时,只有魏宝才姐弟二人到过现场,请出二姐,当面询问,岂不省去升堂传唤之日后繁琐?再说,老爷将魏家小儿接回府,魏宝才乃魏府独苗一根,怕被杀了不成?这可倒好,捧回了只烫手山芋……”

“好了。”卞德民拍了下床沿,抬起眼皮,盯着裘成看了一会儿,说,“一事不明,一股脑儿说了三事,三三归一,不信本官?”

“岂敢。”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本老爷在礼部数年,谁个刚正不阿,谁个逢迎拍马,一眼看得透彻。魏玉卿的眼神中非慈父之怜,且有一股仇恨的凶光。”

“老爷远看似半睁半闭的水泡眼,谁料高深难测。老爷不妨扫小人一眼,看小人是何性格。”这一句说不准是褒还是讥的话,裘成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暗自得意地笑了。

“惧内。”

“准!实是火眼金睛,小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娘子一声骂。”裘成嘴上这么说,心里嘀咕:惧内,这也叫惧内?小人娘子聪明绝顶,见识在我之上,这叫家有贤妻指点,夫君言听计从。

“逢迎拍马。”

裘成想争辩什么,卞德民对着里屋喊:“水凉了。”

裘成知趣地退了出去。

 

裘汤氏收拾好锅碗瓢盆,洗漱干净,早早地坐上了床,还特地换了一件粉红肚兜,故意透出洁白的玉体。难得今日小宝早早入睡,没有吵着闹着要睡在两人之间,她可与夫君行天作云水之合。

裘汤氏原名汤圆圆,嫁给裘成后,从糠箩掉到米箩,从黄连碗落进了蜜罐,再也不用食不果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她主动改名,主要是为了表示自己忠心不二的感激之情。

一阵门响,裘成回来了。

裘成扔下外套,抱起茶壶,“咕咕咚咚”喝了一通,然后坐在客厅里生闷气。

“夫君,进来呀。”裘汤氏娇滴呻吟,故意伸出一双藕嫩手臂。

“木鱼疙瘩,只敲不出声,三句话没兑出个闷屁,就这样将我打发了!”裘成坐着未动。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气得鼻孔不来风?”裘汤氏掀开被褥,趿上木屐,步态轻盈地走出来。

裘成看见娘子穿成这样,明白其意,不觉心旌摇曳,忘乎所以,嘴上说着“别着了凉”,上前搂着细腰。裘汤氏就势吊着他的脖子,紧接着胸脯也贴了上去。二人游鱼般上了床,极尽颠鸾倒凤之欢。

事毕,裘成心情好了许多,遂将今日之事,前前后后,一句不漏地倾诉出来。

裘汤氏思量片刻,用尖尖的食指戳着裘成的前额,笑着说:“我看你才是木鱼脑袋。十二三岁的顽童,细皮嫩肉的,家法打得,公堂却杖不得,如何撬开他的嘴?”

“娘子之意,老爷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是想从魏宝才床下那两锭大银入手?”

“郎君只看山前一片叶,老爷却远见山外一片林。”

如此说来,老爷在魏府东扯西拉,皆是为出其不意地带走魏宝才打下伏笔?将魏宝才交给陆捕头打理,是因为他们年龄较相近,可诱出床下银元的真相?

裘成将信将疑,昏昏糊糊的老爷会想得如此深彻?

 

第二日,卞德民当值大堂,刚刚坐定,陆捕头便喜笑颜开地闯了进来。

“恭喜大老爷,魏宝才招了,银元是他三姐魏茹琳所为,他姐弟二人最为要好,魏宝才害怕三姐受父亲责骂,才闭口不说的。”

“好,好。”卞德民一连说了两个“好”字,就没了下文。他歪着脑袋,瞅着大堂上的房梁,房梁正中顶角有一个八卦形的蜘蛛网,他似乎在寻找蜘蛛的出处。

“老爷,是不是让张捕头辛苦一趟?”裘成提示。

“不,不,都去都去。”卞德民摇了摇头,伸出食指往门外使劲指去。他说罢起身,往门外走去。

师爷、捕头、捕快,一干人马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这一次鸣锣开道,自然又到了魏府。公差送进官帖,魏玉卿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主客坐定,卞德民也不说话,抖开魏宝才签字画押的供词,展现在魏玉卿眼前。

魏玉卿细看了两遍,顿时沉下脸来,呼唤家丁寻找小女魏茹琳,打算“三堂会审”。

不多会儿,魏茹琳被随身丫环连推带拉地弄进了客厅。

魏玉卿膝下虽说有四个子女,但大女儿、二女儿皆为前妻所生,魏茹琳长魏宝才两岁,与弟弟年龄相仿,又是一母所生,所以平日里相处甚笃。

魏茹琳自幼娇生惯养,很少出家门,如何见过这个架势,父亲脸色铁青,他身后的家丁、婢女一个个也神情严峻。再看父亲正对面坐着一位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头戴乌纱的官人,官人身后站立着几名腰间挂着佩刀的公差,人人横眉竖眼,虎视眈眈地对着自己,她未曾听得质询,早已吓得神色张皇,梨花带雨。

魏玉卿拍了拍茶几上的供词,魏茹琳没敢看上一眼,吓得“扑通”一跪,声泪俱下,竹筒倒豆般招供了。

去年中秋节,正逢南乡中秋大集,姐弟俩得到父亲的允许,来到南乡赶集。大约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出府,姐弟俩对府外的世界十分新鲜好奇,人多的地方都想挤进去凑个热闹。

他们边逛边看,从集市的南端“一路杏花村”逛到集市的北端。那儿摆摊设点的少了,人流也跟着稀疏,但不远处一块空地围着一圈看客,不时发出喝彩。他俩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一银匠在现场制作银器,一只焰壶,一只打锤,一张长形四腿桌。匠人边舞边锤,动作甚是夸张,的确技艺超人。桌上摆放着刚刚锤打而成的十二生肖,放在正中的大耳狗,用料最多,个头最大,活泼可爱。

正值狗年,魏宝才又属狗,他俩掏尽口袋里所有的钱也不够付零头,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然而,弟弟那依依不舍的眼神却缠绕在姐姐心头。她暗暗发誓,一定将零花钱积攒起来,等到过年时,再帮弟弟买下那个大耳狗。

誓虽然起了,不过,积攒到购买银饰大耳狗的钱谈何容易,眼看着日子一天天一月月地过去,新年将至,魏茹琳数了数口袋里的钱,仍然不够,不觉有了愁容。

那日,姐弟二人捉迷藏,魏宝才躲入父亲的画室,魏茹琳也追了进去,恰巧魏玉卿在与东瀛商人谈生意,遂将他二人呵斥出屋。

魏茹琳一个趔趄,扶住了椅背。椅子上放着一只蓝色布袋,她顺手摸了一下,是银元宝。魏玉卿送客的时候,她眼前莫名地浮现出这包银元宝,心想,布袋里有如此多的银元宝,我取上两锭应该无人知晓。于是,她返回画室,取了两锭,按原样系上袋口。哪知她刚刚走出画室,魏玉卿就匆匆归来,她一时心慌意乱,躲入画室隔壁弟弟的卧室,将银元宝藏在了床下……

“小女子以为自家的银元,拿上两锭也算不上是窃。”魏茹琳抽泣着解释道。

“说得是,自家银元,自当是拿,不能为窃,不知县太爷以为如何?老朽当引以为戒,养不教,父之过。惭愧惭愧。”魏玉卿忙不迭地接过话。

“如是说,睁一眼为案,闭一眼为烟,魏员外的家事,本官权当雨过云烟。”卞德民点头称是。

“老朽在此谢过了。怪只怪那逆子犹如犟头的鹅,隐瞒了实情。”魏玉卿拱手致谢,转脸又故作惊讶地问,“怎不见那逆子?”

“贵公子伤未痊愈,尚不可下地步行,由陆捕头代为照料,他二人相处甚好,难道魏员外放心不下?本官让属下送回罢了。”

“哪里,县太爷体恤民情,老朽叩头致谢还来不及呢!”

裘成因听过他娘子的点拨,此时细细听来,果然觉得老爷谈吐之中,不紧不慢,不卑不亢,骨里句句明争暗斗,笑里藏刺,说得魏玉卿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开口唱歌七八句,难得一句在调中。于是,他接过话头,仔细解说道:“贵公子魏宝才腿伤甚重,郎中以夹板固定,医嘱宜躺,不宜动,小小年纪若留下后遗症状,悔之莫及了。再说银元一事水落石出,老爷砍去岔枝枯叶,一意侦缉窃画……”

卞德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裘成刹住了话头,他猜测这个喷嚏是老爷故意打的,是让他不要往下说。

“秋风袭人,本官贪凉,穿得单薄,失礼失礼。”卞德民撩起官袖,按在鼻孔前来回擦了擦,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拱手告辞。

魏玉卿也不挽留,礼节性地送至府外,目视着一行人前呼后拥而去。

第二天早堂,卞德民心悦气畅,满面春风,抬头望去,官、吏、役济济一堂,都在堂口候着呢。他屁股刚落座,便迫不及待地拍响了惊堂木,声音也比平日高了许多:“陆捕头留下,余下有家归家,无家牙聚,散了。”

“回老爷,陆捕头在家看护魏宝才。”裘成提示道。

卞德民睁大眼搜索了一遍,大堂上果然唯独缺少了陆捕头一人。

“差人换了,传他即刻来县衙,不得有误。”

“老爷,差谁?”裘成问。

“你问就差你吧。”

差我?裘成疑惑地指着自己的鼻尖,堂口的人轮一圈也轮不到我师爷呀!他站立了片刻,不见老爷有改变之意,无奈允诺了这份伺候孩童的苦差。

不多会儿,陆捕头来到了县衙。

卞德民一阵耳语,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陆捕头依令而行,找了几名新任不久、当地人眼生的捕快,一同乔装打扮,日夜守候在魏府左右。

过了两日,卞德民正在公堂审理一件案子。此案犹如一条直线,婆媳斗嘴,婆婆不如媳妇嘴巧,婆婆气急败坏,用洗锅刷划伤了媳妇的腮帮,媳妇破了相,扯扯拉拉到了官府。婆婆说媳妇不孝,媳妇言婆婆霸道。

卞德民最不愿审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庭纠纷案,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费尽口舌,到头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这时,陆捕头匆匆忙忙闯入了公堂。

“老爷,东瀛商人来了,两名挑担跟班,日升而进,日落而出。”陆捕头说。

“不急,慢慢道来。担子可沉?”卞德民说。

“沉,扁担悠悠,汗珠如雨。”陆捕头答道。

“出入如一?”

“不,出府时扁担一字成形,步履轻盈。”

“那东瀛商人神态又如何?”

“老爷。”裘成拦在卞德民眼前,示意大堂上还有跪着的婆媳,正在审案呢。

“案有大小,浪有缓急,本官正审着呢。婆媳此案交付于你,审出个子丑寅卯,我盖印便是。”

卞德民说罢,真的离开了县太爷的宝座,拉扯着陆捕头去了后堂问话。

我审?县衙有县丞、主簿,还有典史,我一个知县私聘的师爷,算大田里的哪根葱?裘成作难了,接着审吧,一名站着不用喊腰痛的师爷,论理论法都无权坐在县太爷的宝座上审案。不审吧,又违县太爷之令!

裘成热锅蚂蚁般踌躇了片刻,发出了他这一生都未曾发过的号令:“传县丞——”

 

晌午,乌云渐渐吞食了太阳,天暗了下来,随着昏暗飘落起了雪花。县衙的大门八字开,飕飕的冷风穿堂而过,坐堂的差役们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喊冷。

卞德民一连打了几个寒战,也感觉像是掉进了冰窖,胸口冻得直冒凉气。天有阴晴,想不到气候变幻如此之快。

“前人说得在理,千层单不抵一层棉。晨披单而来,暮无棉而冷。身体乃人生之本,都添衣加巾去吧。”他说罢又打了个寒战,率先拂袖而去。

众公差衙役对新任大老爷不按常规常理的做法已经习以为常,大家一哄而散,乐得早早归家。

卞德民到了后堂,加了件厚马夹,仍然觉得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气,遂掀开被褥钻入了被窝。不一会儿,夫人递过铜手炉,他才感到春回大地,不知不觉仰靠床头进入了梦乡。

夫人做了三盘下酒小菜,一盘老爷最爱吃的干笋烧肉,一盘冬蒿炒臭干,一盘油炸花生米,又温了一壶绍兴酒,这才叫醒呼呼大睡的卞德民。

卞德民望着屋外越发下大的雪,埋头喝了两杯酒,无心夹菜。他心中记挂着陆捕头等人,万一他们惧冷而避寒,岂不功亏一篑……

“神算啊神算,老爷果然神算!”裘成总是这样风风雨雨,人未见影,话先进了屋。

“何事喜形于色,语无伦次?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单酌无趣,坐下来陪本老爷喝上一杯。”

“老爷神算,那个东瀛商人带领四位镖师申时进了魏府,酉时离开。陆捕头遵照老爷的吩咐,尾随盯梢,到了旷野无人之处,将其拦下,从镖师行囊之中果然搜出《送子天王图》……”

“画呢?”卞德民的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问。

“在老爷堂案上放着呢。”

“哈哈,苍天所赐,卞某今生有缘一饱眼福。”

卞德民仰头喝干了杯中的剩酒,更衣换装,忙不迭地直奔公堂。

公堂的案上果然横放着一画卷,轴头釉黑,散发出阵阵古檀香气。画卷白里微黄,捆扎着一根金黄丝带,大约因为年代久远,阅画人无数,丝带色略显陈旧,带边微絮。

卞德民眼中只有画卷,不见其余,三步两迈来到堂案前。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画卷,用镇纸石压住两头,果然是传说中的《送子天王图》,好一幅疏笔水墨!

行笔磊落,挥毫如流,圆润有折,凸凹突显,出新意有图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毫放之外。难怪苏东坡赞画“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

“好画呀好画,奇妙之绝,功力之顶!”卞德民激动得泪眼婆娑,赞不绝口。

“青天大老爷有心赏画,全不顾及小民死活,冤枉啊,小民一本正经的生意人,不曾违大明法规,何罪之有?”

“何人喧哗?”卞德民头也不抬道。

裘成凑过身来,耳语道:“老爷,堂下跪着东瀛商人一干人犯,人赃俱获,陆捕头功不可没。”

卞德民抬眼望去,大堂下一字排开跪着五人,个个五花大绑,身后立着持刀捕快,陆捕头居中,其余左右各二。陆捕头满面堆笑,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错也错也。”卞德民惊慌失色,他原意是让陆捕头带回东瀛商人,不料陆捕头曲解其意,竟将东瀛商人及镖师五花大绑,缉拿归案。他转念又想,东瀛商人是外邦之人,岂能在外邦人面前丢失大明的脸面,向外邦人赔不是?不如错抓错审,找个台阶再做道理。

“错也不错,不错也错,知错吗?”卞德民接过刚刚脱口的话问。

这句话的意思不仅东瀛商人没有领会,众衙役也没听明白,一个个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

“堂下何方人氏?”卞德民补充问了一句。

东瀛商人想站起身来回答,却被陆捕头按住了双肩,他的头却高高昂起,不卑不亢地说:“小民乃东瀛客商,在贵地经商十载有余,一贯遵法守纪,秤平斗满,市不二价,童叟无欺。小民实不明白,犯了贵国何条何款,竟在行进途中突然被缉,沦为阶下囚?”

“众所周知,吴道子《送子天王图》乃国之宝藏,根据《大明律》,国宝不得流入外邦,为防微杜渐,缉拿你有何不妥?”

“此画非吴道子真迹,而是宋人临摹之本,并非大人所言之国宝。再则,《大明律》小人略有研学,未见国宝不得流入外邦律条。枉桡不当,反受其殃,还望大人明鉴。”

“你身携连城之物,不在本地投宿,星夜启程,不得不让人生疑。”

“正因价值连城,魏府人多口杂,倘若就地下榻,被人割下脑袋,阎罗殿前岂不多了个冤死鬼?”

这厮还真是个精通汉语、知晓大明律例、巧舌如簧的外邦商人,不可小觑。卞德民自知理亏,辩解下去也难占上风,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不紧不慢地将《送子天王图》卷起,系好丝带,恭恭敬敬地放在原来的位置,说了六个字:“松绑!奉还!退堂!”

大堂上的所有人皆目滞口呆,县太爷突兀的转折使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裘成反应快,老爷鞋底抹油,溜之大吉,留下的屎摊子又得归他善后了。

第二日,卞德民又去了魏玉卿府上。他接过婢女奉的茶,呷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又呷了一口,仰头望着“上善若水”四个大字,半晌不说话,似乎在欣赏苍劲的笔锋。

魏玉卿也闭口不言,自说过客套话之后,二人就再也没有交流。其实,越不说话,魏玉卿心里越发毛,这个卞德民鬼得很,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不知又为何故?动不如静,语不如默,若说得有差池,那是自入瓮中。

二人就这么干坐着,急坏了站在一旁的裘成,他想挑开语题,又怕与老爷所想南辕北辙,便一个劲儿地向卞德民使眼色。

卞德民视而不见,冷不丁冒出两个字,语气极为平淡:“卖了?”

“何物?”魏玉卿反问道。

“那个图。”

“老朽主营图画之事,一旬成交数十,不知老爷所指……”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哦,想起来了,老爷问的是《送子天王图》,卖了,卖了。”

“赚了个盆满钵盈?”

“实说,忍痛割爱。”

“那便好,本官关切而已。”

原来只是为此事,魏玉卿心头的石头落了地。那日他加了四个数,送东瀛商人出门时,东瀛商人虽说“待我问过主家,再作定夺”,隐言之意可以此价成交,只不过是自恃清傲的台阶罢了。魏玉卿看得出东瀛商人志在必得,当即后悔,遂做了《送子天王图》失窃之戏,以此再次向东瀛商人抬高卖价。

其实,东瀛商人离开县衙后,就立即将他们的遭遇,差人快报给了魏玉卿。魏玉卿知晓报假盗案有罪,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拟将此责推卸给自己的夫人,假说那一日,夫人偶进画室,见《送子天王图》放于画案,室内空无一人,府内人多手杂,恐遭不测,便将画私藏了起来,谁知事一忙乱,竟忘了及时对魏玉卿说。

方才卞德民话中带刺,分明有警告之意,然而又突然封口不再追问,总不能自说自话,自我解释,岂不此地无银三百两?

魏玉卿心想,得设法留下卞德民,抛砖引玉,让卞德民再次提及卖画事宜,自己方好解释,免得留有后患。了不得认个自家人摆了乌龙,言辞上赔个罪过罢了。

“备酒。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同手足。老朽今日要与县太爷一叙,望县太爷切勿推辞,赏个老脸。”魏玉卿说完,不等卞德民回答,赶忙转脸对着家丁说,“吩咐灶头,多加几道菜,炒出火候。”

出乎魏玉卿意料,卞德民并无推辞之意。

不多会儿,八碟八碗一砂锅上了桌,又打开一瓶陈酿古井。

“怎不见夫人?”卞德民问。

“近日偶染风寒,卧床未起,不能奉陪,还望老爷谅解。”魏玉卿答道。

卞德民也不追问,喝酒夹菜,好不惬意。酒多菜多,话自然就多,他东扯西拉,从天气论到国事,从菜肴谈到官场。

这可急得主人汗珠满头,无论魏玉卿如何引导,如何旁敲侧击,卞德民就是不再提起《送子天王图》之事。

这一餐酒直喝到太阳西坠,魏玉卿托词酒力不胜,径自离开了酒桌。

卞德民走出魏府,凉风一吹,不觉有些头晕,脚步也跟着打飘。离席时,他顺手拿了几根牙签,忙不迭地插入肉菜塞满的牙缝,剔了起来。

这一顿吃得过饱,家中过年的菜也没有如此丰盛,尤其那盘见过没有尝过的清炖刺参,他一连吃了四只。酒自然也多喝了两杯。

裘成跟在他身后,一会儿靠左,一会儿挤在身右,急着有话要问,无奈卞德民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想搅了回味佳肴的兴致,加快了脚步。

裘成心里摆不住疑惑,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他一路小跑,超赶在卞德民前面,急切地问道:“老爷,小人有一事不明,盼赐教。”

“一事?”

“魏玉卿谎报假案,应以罪论处,老爷为何不究?”

“无谎何以为罪?”

裘成皱眉思索片刻,试探着说:“老爷的意思是说,旁无证人,魏玉卿可以编造个理由,自圆其说。不过,既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魏玉卿又何必谎报失案,多此一举?”

“求名有所避,求利无不营。”

“老爷的意思是,魏玉卿对成交金额后悔,故出此下策逼使东瀛商人加价?老爷又如何算得《送子天王图》实已成交……哦,定银未取回。那又如何算得东瀛商人必带镖师……哦,价值连城。”

“自问自答,不觉累乎?”

“还有一事,向老爷求解。”

“又问了三事,从今而后以一作三罢了。”

“只一事,再问一事,多问掌嘴。魏员外施苦肉计,只须做在表面,掩人耳目,何必真杖真打,将亲生小儿打至伤残?”

卞德民睥睨了裘成一眼,忽然大声呼喊:“轿呢?我的轿呢?”

他回头望去,官轿优哉游哉地跟随其后。他三步两迈,掀开轿帘,一头钻入,乐得耳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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