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勇是夏末秋初回来的。
长江枯了,枯出蛇山脚下的鹦鹉洲,一片沙滩,浪着江水。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是盛唐留下的诗句,繁华作为历史永远留在昔日的辉煌里,犹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空余着蛇山顶上黄鹤楼作为遗迹。作为读书人,老师和学生心里都明白,只有这样的年代,只有这样的枯水季节,才能现出江心的残洲来。
老师和师娘把王幼勇和十几个学生送到江边,一只木船停在江滩上,老艄公迎风扯起了帆,帆像一片白云样地升起来。船与滩没有搭跳板,如果搭跳板那目标就大了。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老师站在江滩上,看着王幼勇和学生们朝船上跳。木船晃晃的,老艄公把着舵,稳着木船。站在江滩上的老师,朝王幼勇和同学们挥挥手,说,去吧,过了江就是江北,到了阳逻上岸,你们就能走回家乡。
老师站在江滩上,送着王幼勇,看着江中的木船小了,白帆远了,江雾淡了,太阳未出来,江北朝霞下连绵千里的大别山,像浸在一遍血海里。站在江滩上的老师,看到那景象,喉咙里发出一声呼啸,像是歌又像是哭。
师娘潸然泪下。
二
王幼勇坐木船从武昌过江回乡时,他的亲舅舅,麻城县县参议,夫子河乡绅联合会会长,傅兴垸傅姓族长傅立松,正忙着召集族人疏通护垸河,加固护垸城墙。
东方被朝霞撕破了,破出连绵的群山。
日出生风,浩荡的南风带着刺鼻的硫磺味,从四面刮来,涌向夫子河边的傅兴垸,摇着院子里的树木和竹子,垸子在刺鼻的硫磺味中乱晃。天旱得很,低洼的河边竟然没有露水,树木和竹子,蓄一夜还是蔫蔫的,吹出的声音干燥坚硬,像农妇清早起来擦破锅,叫人听了火辣辣的。
农谚说,大干不过七月半。往年就是再旱,过了七月半,老天就会下雨。七月半是鬼节,大别山里的人们就会给死人烧包袱,包袱里包着纸钱,写上死人的名字烧,死人就会在阴间收到,收到钱的鬼就一同要求阎王给人间下雨,缓解旱情,叫做淋包袱。大别山里的七月半,对阴间和阳间来说,是一个具有人情味的节日。但是这年怪了。这年七月半过了,活的人给死人依照惯例烧了包袱,包的钱比往年的多,烧的比往年还虔诚,天还是这样干。活人烧完包袱,望穿眼睛,老天还是不肯挤出一滴眼泪。垸子里充满硫磺味,这硫磺味儿是从山里飘来的。大别山有温泉,雨水多的时候,地下的泉水旺,硫磺随着泉水顺着泉眼流出来,咕咕地叫。那时候春天来了,杜鹃花开了,山谷里的兰花香了,风和日暖,山里的男女老少来到温泉里,洗疮洗癣,洗尘洗垢,包治百病,唱着男欢女爱的山歌儿,洗出一身的精神来。那年不行,那年久旱无雨,大山里的泉眼干涸了,硫磺就顺泉眼冒出来,随风飘散,硫磺重,硫磺味朝低的地方聚集,呛得人不能安生。早晨和晚上还好说,早晨和晚上气温低,傅兴垸的人们还可以生火做饭吃,到了中午气温高了,傅兴垸的人们就不敢生火做饭吃,硫磺燃点低,碰到明火就着,傅兴垸的人们怕烧着房子,中午的一餐就吃冷食,搞得家家像过寒食节。
垸子里青石铺的街巷,积几寸厚的灰尘,人的脚走上去,那些灰尘就飞扬起来,落在人的眉毛上,白白的,让人像刚从土里爬出来似的。
傅立松坐在祠堂里的太师椅子上,旁边立着他的儿子傻大爷。傅立松问,装扮好了吗?傻大爷说,装扮好了。傅立松说,装扮好了那就去喊。
傻大爷头缠红布条,一身短打,腰间系着五寸宽钉满铜钉的板带,带着两个族丁出了祠堂的门。两个族丁背着长枪在后,傻大爷提着铜锣在前,绕着垸子。铜锣当当地响,傻大爷破着嗓子喊他父亲隔夜议的口号:保家护垸,天经地义,有钱出钱,无钱出力!口号短促,押韵,顺口,有力,伴着铜锣响在傻大爷的嘴里,就像刀矛对打相碰发出的声音。坐落在夫子河边的傅兴垸,沸腾了,几百人闻声出来,带着工具聚集在傅氏祠堂门口,举行动工之前的祭祀仪式。
一面黄色的大旗,顺着祠堂大门前的旗杆,扯上去。浩荡的南风打起漩儿,漩得那旗像漫卷的荷叶。傅立松披着黑色的斗篷,着粉底鞋,站在青草地上,双手举天,吼一声,作大乐,震天!顿时一排火铳手,铳口朝天,扣响了扳机,震天动地,硝烟像一朵朵花儿开在蓝天上,散着阵阵火药味,风便顺了,旗沿着青天向北展开,展出用金线绣的一条龙和浮在龙身上的八个大字:保家护垸,天经地义。龙和字哗哗作响。
族人抬出一卷芦席。那芦席是傅立松叫族人砍来夫子河边的芦苇新编的,散发着水气的荫凉。傅立松在草地上将那领硕大的芦席慢慢展开,族中长者点燃了三根蓍草作香,傅立松双手接来,朝天长长三揖,插在芦席的缝隙上。蓍草的烟,清香淡远,若有若无。族中长者用葫芦装来清水,傅立松接过葫芦,将清水倒在放在芦席上三个洗净的蚌壳中。傅立松掀起斗篷,跪下去,将芦席上盛着清水的蚌壳,掇起来,举过头顶,然后低头向天倾洒,壳中的清水哗哗作响。傅立松说,苍天在上,傅某不才,今天代表傅姓族人用蓍草作香,清水当酒,祭祀你。蓍草作香,清水当酒,是周朝天子祭天的最高礼节。天不贪,人何贪之?傅某不敢以富欺世,但求一方水土安宁!傅立松以头磕地,额头磕出了血。族中长者拿来一支羊毫斗笔。傅立松拿在手里,用笔将额头上的血蘸**。族人掇来云梯搭在旗杆上,傅立松嘴含斗笔爬上云梯,扯过空中飘扬的大旗,将笔上的血,点在“义”字的点儿上。这叫点旌。
点完旌,仪式就结束了。
那旗就竖在空中高高地飘扬。
傅姓族人按照分工,下河的下河,上墙的上墙。大别山南的鄂东,六月是旱季,护垸河正好水浅,下河的人们,用山里采来的石头,垒垮了的岸,把河里的泥沙用箢箕挑起来,平岸。上墙的人们,用出窑的青砖,修复垸城和垸城的垛子。天好,大旗飘扬,太阳红艳艳的,人心齐,场面很好。傅立松心情明亮起来。夫子河是进入大别山腹地的必经之**,不断有消息传来,邻县黄冈和新洲的农民协会多如牛毛,仅黄冈县就有三百多个,他们成群结队出动,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的。傅立松想,护垸河深了,垸城高了,就防得住邻乡的农民来打掳和吃大户了。作为族长,他的责任就是**傅兴垸一方水土的安宁。
傅立松心情好了,作为族长是不必下河和上墙的。此时他可以静制动,于是坐在祠堂的戏楼上喝茶。祠堂的戏楼高,站起来,放眼望,方圆五里的垸子尽收眼底。
傅立松看见他的儿子傻大爷,在两个族丁的簇拥下,提着盒子炮,绕着城墙监工。傻大爷眉飞色舞,到一处,人们就停下来望着他笑。他就将手中的盒子炮举起来,朝天扣扳机,说,铜墙铁壁,水泄不通!人们说,大相公,你不要把天打穿了。傻大爷笑嘻嘻地说,天早打穿了,尽是窟窿。你信不信?人们笑着说,你说得对。傻大爷问,我说得对,那你笑什么?人们说,我没有笑哇。傻大爷说,我看见你笑了。不准笑。人们说,我们听大相公的,不笑。人们说不笑,还是笑。
那些笑衔在嘴角,意味深长。
傻大爷举的盒子炮是傅立松的。这个傻儿子是个人疯子,人越多越来劲,这么多人,不让他出面监工不行。傅立松没有法子只好将子弹退光,让他举个空壳子,朝天扣空扳机。傅立松在戏楼上喝茶,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
傅立松的女儿傅素云出来给父亲续茶。傅素云说,父亲,你让哥出面干什么?见人就朝天扣扳机,空枪击发,你不怕撞针撞断了?傅立松说,不就是一支枪吗?让他玩吧。素云说,玩也得玩出品味,傻不拉叽的,尽出洋相。傅立松说,素云,你不懂。素云说,父亲,女儿十八岁了,好赖也是省立女子中学毕业的。傅立松说,你懂世事不懂人心。我让你傻哥出面,是让傅姓族人看着心里高兴。素云说,父亲,我不懂你的话。傅立松说,我让你哥出面,是让人们随时记住我傅立松出了个傻儿子。说明老天是公平的,天底下的好事没有让傅某占尽。素云说,父亲,你喝茶。傅立松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望着女儿长叹了一口气,说,素云,勇儿回来了吗?素云说,表哥在**上。傅立松问,什么时候到得了家?素云说,父亲,你急什么?傅立松说,素云,这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到桂花楼去,陪你姑妈和表哥表妹们说话。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素云说,父亲,我陪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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