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傅立松与外甥王幼勇对坐在“寒暑庐”里。
老姐和其他的儿女坐在**房里,不打搅舅甥俩。王幼勇看着窗外。傅立松**书架上的小水车看着外甥。那架小水车是傅立松十八年前做给外甥玩的。那时候王幼勇才三岁,傅立松很喜欢这个长外甥,经常别出心裁做些小玩意让王幼勇玩。傅立松会木匠活,就花时间给王幼勇做了这架小水车。这架小水车做得与大水车一模一样,龙骨车叶子什么都有,用桐油油得发亮,放在洗澡盆里摇动,能哗哗地车出水来。那时候舅父的一只大手在左边摇,外甥的一只小手在右边摇,水花湿了舅父的胡子,湿了外甥的脸蛋儿,那都是人间的欢乐。外甥长大了,小水车仍在,同书放在书架上,阳光从窗子外**来,照着。
王幼勇看不得那架童年的小水车,更看不得舅父抚在小水车上的那双手。王幼勇知道舅父在折磨他,他的眼光就是还坚硬,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了。傅立松说,喝茶不?王幼勇心里不想喝,嘴里却说,喝。傅立松笑了,说,这就对了。我有好茶。龟山云雾。我舍不得喝,特地留给你回来。王幼勇说,不必讲究,什么茶都可以喝。傅立松说,这就不对。读书之人有讲不讲是为过,有究不究是为昧。子曰,席不正不食,割不正不食,不撒姜汤不食。王幼勇问,前些时你在夫子河街上施粥了吗?傅立松说,天旱无雨,饥民四起,我不能眼看着他们饿死。王幼勇问,施了多久?傅立松说,施了一个月,用了一百担粮食。王幼勇问,粥后施龟山云雾没有?傅立松哈哈大笑,指着外甥说,幼勇,我又**的当。傅立松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乡亲们鱼肉饱得消化不了,我当然愿意施茶。王幼勇说,那你可施不起。傅立松说,若是如此,傅某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王幼勇问,为一雅?傅立松说,为一俗。
傅立松说,幼勇,我俩不抬杠好不好?今天为舅的泡龟山云雾给你喝,是有一事相求。这时候龟山云雾泡好了,倒在茶盅里,冒袅袅的香气。王幼勇问,什么事?傅立松说,傅氏家谱自道光年间四修过后几十年没有续了,导致长幼无序,亲疏不分,我想重修。王幼勇说,那是你傅家的事,与我无关。傅立松说,怎么与你无关?你是傅家的外甥,身上流着傅家的血。王幼勇说,我对此事不感兴趣。傅立松说,各项事宜,族中长者正在做。舅父只想你写一篇序放在老序之前。王幼勇说,我何德何才,敢掠人之美?傅立松说,你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先用洋文写,然后用国文翻译,我连洋文带国文放在傅氏五修家谱之前。王幼勇哈哈大笑了,笑出了眼泪。傅立松问,你笑什么?王幼勇说,我笑你不糊涂。王幼勇的娘正在“寒暑庐”门外听热闹。娘在门外说,幼勇,你就用洋给舅父写一篇。
王幼勇不笑了,说,要我用洋文写一篇?傅立松说,对,给我长长脸。王幼勇说,那我有条件。傅立松问,什么条件?王幼勇说,我要格物致知。我要把傅氏家族重新翻出来看一看。傅立松品了一口茶,手朝胯子上一拍,说,对!求知之人就得这样。去浮言存天理。王幼勇说,那得给我时间。傅立松说,行。王幼勇说,那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不得反悔。傅立松说,行。
娘在门外很高兴,乐得合不上嘴,看见舅甥俩像小孩子那样击掌而定。太阳下的风很好,桂花树婆娑成很好看的样子。王幼勇的弟妹们见娘高兴了,也高兴,簇拥着娘,嚷,打麻将,打麻将。傅立松给每人发一摞铜角子,说,玩去吧,玩去吧。
王幼勇对傅立松说,要我写序首先你得把那只斗鸡杀掉。傅立松问,那是为何?王幼勇说,不伦不类。傅立松说,我知道你看不惯它。王幼勇说,太霸道了。傅立松问,昨天晚**是不是听了它的领叫?王幼勇说,它不开口别的鸡不敢叫。傅立松说,这是真话。我也不喜欢它的张扬。早就想杀了它。王幼勇问,怎不动手?傅立松笑了,说,你以为我养这个蓄牲是为了领叫吗?叫算什么?土鸡叫也是叫,它叫也是叫。什么鸡都能报晓司晨,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养它是为了振种。傅兴垸的鸡都退化了,那还**吗?一代不如一代,蔫头蔫脑,拖翅耸毛,比乌鸦大不了多少。我引进它是听了宋埠教堂那个洋士的话,他给我看了一本书,叫做《天演论》,说是一个叫做达尔文的洋人写的。此人在书中说,天演万物,优胜劣汰,叫做进化。傅立松品了一品茶接着说,幼勇,你看见没看见,自从我引进这个种,这个种给我们傅兴垸带来了新气象。垸中的鸡平均比往年重了一斤多。这就是肉哇。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王幼勇哭笑不得。傅立松说,要是你看不惯,那我把它杀掉。
傅立松就喊他的儿子傻大爷。傻大爷闻声而至。傅立松对傻大爷说,你去把它捉住杀掉。傻大爷说,它长着翅膀满天飞,怎么捉得住?傅立松没好气地说,你那么好的功夫,连只鸡都捉不住?傻大爷四处捉鸡,将那只鸡赶得没命了,终于捉住了。傻大爷把那只斗鸡提到傅立松面前,问,是枪毙还是用刀砍?傅立松脸气得通红。王幼勇问,是你杀还是我杀?傅立松问,真的连“镜子”也要踢破吗?王幼勇听懂了傅立松的话,那是老师那年到汉口看哈哈镜的事。王幼勇说,我不需要“镜子”。傅立松说,好,我杀了它。于是提起那只鸡将头上毛拔了一撮,放了。那只斗鸡惊叫着拍着翅膀,拼命逃生。王幼勇问,这就是你的“杀”?傅立松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王幼勇知道傅立松用的是曹操的典。当年行军曹操传令马不得踏庄稼,踏庄稼的杀头。而他的马踏了庄稼。执法的军士问他怎么办?他下马将自己的头发挥刀割了一撮,以发代头,说出此话来。王幼勇问傅立松,你是曹操吗?傅立松说,头发割了可以长出来,头割了长不出来。攻心为上。你赢了。王幼勇说,不是我赢了,是你赢了。傅立松说,我俩斗什么输赢?
傅立松问,你还有什么要求?王幼勇说,备三天的干粮,我要到方圆十里采采风。傅立松问,采什么风?王幼勇说,风也不知道吗?《诗经》中不是有《风》吗?《风》就是民风。傅立松笑了,说,是不是想听一听民间对傅氏家族的说法。王幼勇说,对。傅立松说,没那个必要吧?王幼勇说,我知道你不敢让我这样做。傅立松说,有什么不敢的?试试吧。于是就叫下人传话,给王幼勇备了三天的干粮。
王幼勇背着三天的干粮来到垸东城门。傅立松亲自为王幼勇放吊桥。吊桥放下来,王幼勇踏上吊桥就要走。傅立松说,慢,世事荒乱,你一个人出去我放心不下。于是喊来教师爷,让教师爷陪着王幼勇。王幼勇不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监督我吗?傅立松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要保证你的安全。王幼勇说,我是自由的。傅立松说,我要对你的自由负责。王幼勇说,我对我自己的自由负责。傅立松笑了,说,你个苕外甥,你们娘们住在我这里呀。出了事怎么办?王幼勇浑身不自在,坚决不走。娘过来对王幼勇说,我的儿,你不要犟。舅爷是为你好。前些日子岐亭李家的儿子不是被天堂寨的大王绑票了吗?花了五百大洋,才保了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娘苦苦的哀求,王幼勇没有办法。傅立松叫人拿来两套袈裟,让王幼勇和那教师爷穿上,化装成两个化缘的和尚,准备动身。那个教爷师哈哈一笑。傅立松问,你笑什么?教师爷指着头说,蓄着头发怎么是和尚?傅立松说,对,和尚需要剃度。于是喊来剃头匠给两人剃头。王幼勇坚决不剃。傅立松说,不剃,你就不能出去采风。王幼勇没有办法,只好剃。剃头匠用护城河的水将两人的头洗了,剃头匠手艺很好,五七刀下来,两人成了光头。新引的河水很亮,映着王幼勇的光头。众人笑了起来。王幼勇哭笑不得。他没有想到他竟然成了和尚。傅立松对教师爷说,师傅,要你辛苦了。从现在起,你不要说话。你要装成又聋又哑。他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眼观六**,耳听八方,相机行事。教师爷打手势哇啦了一通。众人又笑了起来。娘不笑,娘看着王幼勇,说,儿哇,你这是何苦。
王幼勇和那个教师爷在方圆十里的垸子采了三天的风。王幼勇发觉上当了,那个教师爷虽然剃了头,装成又聋又哑的和尚随着他,但是人们都认得他,晓得他是傅家长年请的教师爷,问到傅氏家族的事,人们都拣好的说。那个教师爷根本不让王幼勇自由走,王幼勇一自由走,他就装聋作哑,哇啦一通,拉王幼勇。王幼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身不由己,只有随着他。让王幼勇深受自由被强权**的痛苦。三天过后,王幼勇就被教师爷像羊儿一样牵回来了。牵过吊桥,吊桥升起来了。王幼勇又在傅兴垸的垸城里。
王幼勇一肚子气坐在桂花楼的“寒暑庐”里。傅立松赶来了,问,有收获没有?王幼勇冲着傅立松喊,还我头发!傅立松赶紧叫儿子傻大爷去找戏班子管箱的,拿头套来。这戏班子是傅立松蓄的家族班子,用来唱社戏和神戏,四时八节也唱节戏,傅氏家族富,箱底足,各种头套都有。傻大爷拿来一个头套,是演《梁山伯祝英台》中四九套的,刘海儿长长的。傻大爷将四九的头套戴在表哥的头上。王幼勇一把扯脱,丢在地上。娘过来说,儿,你不能光头。光头像什么样子?你可是读书的人。叫你不要出去,你要出去。你就将就戴几时,等头发长起来,再摘了它。王幼勇大声说,娘,我成了唱戏的吗?傅立松过意不去,拿起头套,用剪子将刘海儿剪去了,剪得像个学生的发型。娘拿起头套戴在王幼勇的头上,拿过镜子照,说,儿,听话。不碍事。傅立松笑了。王幼勇问,我可笑吗?傅立松说,不是你可笑,是我可笑。王幼勇问,你为什么这样做?傅立松说,问得好。你为什么这样做?我要你写序是为了给傅氏家族增光添彩,你却要去采风。傅氏家族在夫子河边立根几百年,我傅立松当维持会长和傅氏族长几十年,我对你说实话,众人百姓,各怀其心。我傅某做的好事,他们不见得认为是好事。世代相居,朝夕相处,牙齿与**再好也有伤着的时候。一家饱暖千家怨。你去采风。他们能说什么好话吗?王幼勇怒不可遏,问,这么说你是有意安排的?傅立松说,是我有意安排的。俗话说,周瑜三步一计,孔明一步三计。王幼勇哭了,问,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傅立松叹了一口气,流下了泪,说,这要问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王幼勇说,你虚伪。傅立松摇头说,我不虚伪。我对我的外甥用得上虚伪吗?王幼勇说,你老**巨猾。傅立松说,你说对了。你自小跟舅父长大,你认为舅父简单吗?幼勇,你这次一回来就与往回动静不同,你也不简单了。
娘对儿说,儿,你少说几句。王幼勇说,不,我要说。我有话要说。傅立松说,姐,你让他说。娘流着眼泪。傅立松说,有理不在声高。我们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说好吗?王幼勇笑了,说,你以为我说不过你吗?傅立松说,我知道你在武昌街头面对万人滔滔不绝,有雄辩的本领。这样好不好?今天你有气,我也冲动。我俩都冷静地想一想,约个时间再谈行不行。
傅立松长叹一口,说,都是我的错。王幼勇说,你在讽刺我。傅立松说,昨天我修垸城东城楼大门,请了白果的张木匠,安门的时候他把大门安反了,门闩朝外。我气不过,说他,眼睛瞎了。他说我眼睛瞎了。我问,我眼睛怎么瞎了?他说,是你眼睛瞎了请我来。
傅立松说完朝楼下走,听见老姐在哭泣。傅立松知道老姐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傅立松很后悔,他不该伤他老姐的心。
这时候夫子河畔,暮色四合,那只大鸟张着翅膀飞回来了,宿在桂花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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