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刑场疑云 1/8

从悬月崖回来,心里好久都平静不下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个费了比九牛二虎之力还要多几虎几牛之力的案子,为什么经由中级**法院审了两年多,经由高级**法院又审了**个月,终审判决的一个死刑犯,竟然没有办成“铁案”,使得罪犯在刑场上呼天抢地,喊冤叫屈,杀杀停停,险些半途而废。

赵文芝虽然最后也还是死在了由武警战士扣动扳机的微型冲锋枪下,躺在了悬月崖刑场的碎石上,但在我看来,杀得却是十分勉强,十分窝囊,而且险象环生。

我杀过几次鸡,由于没杀到要害,鸡老是不死,先是乱蹦乱跳,叽叽咕咕地叫,放进开水盆里,也是扑扑腾腾地拳打脚踢,最后竟然是被滚开的水烫而死之。如果用动物保护组织的说法,应当是虐杀。

回忆赵文芝被处决的过程,像我杀一只鸡,也似乎没杀到要害,有“虐杀”之嫌。

我对原本深信不疑的案情,又充满了新的疑惑。

为了求证,重新翻看着一大堆资料,白纸黑字组成的事件,就像一部长长的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一样,在头脑中缓缓回放起来。

这是一个闷热的上午。

大约8时许,密密麻麻的车辆在溇水县公安局摆了一大院子,大院里弥漫着一种低沉而又紧张的杀气。

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站着的,有公安干警,检察院的检察官,法院的法官、法警,武警部队的战士,还有县直有关部门的干部,新闻机构的记者。

从穿戴上看,还有不少是来自农村的农民朋友或是着学生装的学生等等。

平时显得还比较宽敞的公安局大院,这会儿被人和车塞得满满当当,有些转不过身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在人们都凝神静气的大院里,我见到了赵文芝的妻子田嫦娟。

这已经是第三次见到她了。

她说,在三四天前,就得到了他在今天要被“执行”的通知,但不知道赵佳泽是不是也一起“执行”。

我说,我近两天才知道今天的事,对赵佳泽的情况也不清楚。

虽说多次见面,但在这种气氛低沉的场合,实在没有多少话说。

我只好仔细地观察着比赵文芝小**岁的田嫦娟来:她上穿低胸黑色短袖衫,还是那条白色的珍珠项链,挂在晒得有些发黑的脖子上,下穿一条白色七分裤,半高跟凉鞋和斜挂在肩上的挂包已经不太入时。只见她表情有些木然、忧伤、无奈,脸上少了许多成**人应有的光彩——人老了,珠黄了。

田嫦娟一脸的忧郁,哀叹着对我说:云作家,听说他上诉了,殷洪儿不是他杀的,他没给他投毒,您晓得不?

啊,我可不知道呢。

殷洪儿是不是他杀的,是不是他投的毒,都已经不作什么指望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反正都是一死。最难过的,是他刚被抓的那些日子,现在对他的心已经死了,烂了,只想自己多挣点钱,把两个儿女拉扯大,培养好,有点出息。

我说,如果殷洪儿不是他投的毒,而是赵佳泽杀的,赵佳泽的命运就不同了。

是的,如果是他杀的,也死臭了。田嫦娟又改口气说,不过,都这时候了,他还扯赵佳泽干什么!放他一条生路,哪门不行?云作家您说,是不是?

田嫦娟左一个作家,右一个作家,喊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她之所以喊我作家,可能是听人说,我年轻时是溇水县广播站的通讯员,曾经有过通讯报道播出,还在武陵地区的报纸上发表过几则写好人好事的文章,知道我叫云风清。其实,我现在只是溇水县政协的一个文史工作者,从事一些亲历、亲见、亲闻的史料收集工作。有人还开玩笑或贬损,说我是“闻屎”工作者,是专门收集“屎尿”的。有人见我头发长,鬓角长,像芭茅草,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就叫我“文人**客”什么的。其实,我发表的几篇文章还没豆腐干儿那么大。

我心里明白,也有自知之明,我是一个混进作家队伍的半文盲。我们这类“文人**客”,一辈子也没潇洒起来过,在好多有钱人眼里,压根就瞧不起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百无一用的穷书**。平时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那样,阔绰的时候,能“排出九文大钱”,穷困潦倒时,能“摸出四文大钱”也就不错了。下辈子也没有大把大把用公款“埋单”的命。

组织上并没安排我从事“怪病”这方面的资料收集工作。我是觉着这个关系众多生命的事件,引起湖北省级高层重视,引起公安部重视的大案,是由几名政协委员提案,县、州、省多级政协联动的结果。作为一个每月拿了几千块钱工资的文史工作者,闲着也是闲着,就走出了办公室。

普通老百姓以为能上广播报纸的人就了不起,一定有水平,就是作家。田嫦娟算是抬举我的第一人。

叫作家就作家,比“闻屎”同志听来舒服多了,没有“**客”刺耳,也就懒得解释。反正现在社会上的人,社会上的事,好多都是真真假假。解释了,人家当面还是叫你的官名或好听的名,只是背后才呼你的真名实姓。

我接着她的话说,赵文芝也太狠了点儿,杀了那么多人,把干亲家杀了,连情妹妹也杀了,这时还扯什么赵佳泽?

我见田嫦娟没有作声,就又连说带问:前两天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说花喜鹊在运萝卜的途中,不幸遇难,身子被重车碾了又碾,死得非常惨,你晓得不?

田嫦娟深深地唉了一声,说,云作家,您说那门得了?一个好女人,听说硬是被车碾烂了。都是苦命人,孤儿寡母的这多年了,老天爷也还不放过,两个女儿,如今成了无爹无**孤儿。

花喜鹊叫嫦月。她的丈夫被赵文芝暗中害死,破案之前,一直死因不明,后来案子破了,花喜鹊曾**泪眼,在背地里忿恨地说,她要申请公安局,把赵文芝押到丈夫的坟头,押到那些死难者的坟头,轮流着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抽他的筋,死的人才会闭眼睛,受害的人才解恨。

花喜鹊看过一本书,明朝有一种酷刑,叫磔刑,就是对人一刀一刀地割,10刀……100刀……1000刀……最多达3600多刀。明朝的兵部尚书、蓟辽总督袁崇焕,就是被崇祯皇帝用磔刑千刀万剐的。其实花喜鹊也知道,赵文芝纵然有弥天大罪,也不可能用“磔刑”了。因为现在毕竟不是明朝了,说一说,解恨!

从丈夫被害,六七个年头过去了,受到无情伤害的花喜鹊,一直都在等待着赵文芝、赵佳泽伏法的这一天。可是,她竟然在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最需要她的时候,在罪恶的赵文芝还没有得到正义地惩罚的时候突然悲惨离去。

赵文芝的女儿、大哥、二哥、大姐等至亲,一大早也都赶到了公安局,现在都在大院里站着等着。

帮助赵文芝收尸的几位邻居也一同来了。

这时,赵文芝的二哥走拢田嫦娟,低声说,救护车要500块钱。田嫦娟没说话,便从斜挂着的有些过时的包里翻出400元递给了二哥。

二哥伸出粗糙的大手,接过钱拿在手里,期待地问,“再一点儿都没有了?”田嫦娟仍然没有说话,无奈又从包中的另一隔里翻出100元,边递边说:“准备买点东西的。”

二哥又低声说:“衣服都备好了,还带了一套新的来,卫生纸也买好了。”边说边从绉巴巴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把揉成一团的零钱,让田嫦娟看,以表示无力支付向她要的这500元费用。

也是穿着绉巴巴的衣裤,一头白发的大哥在旁边交代田嫦娟说:“你们见面时,问他到底选什么地方,让他个人定。”这是在说赵文芝的葬身之地。

帮助收尸的刘师傅也围了过来,说:“纸钱就不在车上扔了,回去以后多烧几刀。”

二哥说:“不扔是可以的,不过还是要用钱凿子打一下。”

刘师傅说:“打不打,无所谓,烧点,表示个意思。”

重大活动的前奏和序曲已经开始:各种车辆正在由公安人员统一编号,一张张剪成圆形的红纸上,写着号码,每台车的挡风玻璃右上角贴一张,现在已经贴到第20辆车了,工作人员还在继续往下贴。

县一级的公安机关,按规定程序处决一两个人犯,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今天为什么准备得格外周密?阵势也格外大一些?可能是这个案子影响太大,案情比较特殊的缘故吧,也有可能是上一级办的案子,下面要格外卖力配合。

杀人仿佛和迎亲一样,人不同,规格派场也不同。

8时30分,来自武陵州检察院、法院的数名法官,开始对今天要被执行死刑的犯人验明正身。

如果从进公安局的大门算起,这是第三道门了。

看到眼前的两扇漆黑的大木门,使人油然想到装死人的棺材。

在“棺材门”上端的白墙上,写有“警戒线”几个漆黑的大字。两边还分别写有警示语“非经允许,不准进入。”

我当时在想,若不是强制措施,非要你进去不可,谁愿意进去?既或在外面活得不耐烦了,也没有必要不经允许而入内去受牢狱之苦吧?除非有**的人!何况这门平时并不敞开,且有粗大的铁杠和硕大铁锁把门,这警示语写给谁看的呢?

赵文芝被押出了“棺材门”。

停着车辆、簇拥着人群的看守所小院内一阵**动,争相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目睹这个神秘人物。场面就像若干媒体记者在蜂拥追逐某热点人物一样。

随赵文芝扫地出狱的,还有他的零乱的被褥和衣物。

人们并没有看到赵佳泽被一同押出来去“执行”。看来,殷洪儿并不是他杀的,或者说是他杀的,而罪没算在他头上。

人们看到,剃光了头发又长出板寸头的赵文芝,上穿铁灰色的旧衬衫,着黑色裤子,脚下是千层底布鞋。再看他表情,并非面如死灰,相反若无其事,非常镇定似的。但是仔细观察,他并没有掩饰住内心的极度恐惧和对死神的惊惶,因为,他的眼神,像死去的鱼一样,没有了光泽;他的脚步,像太空人行走一样,轻飘飘的。

法官们没有让努力在镇定自己的赵文芝在众人面前久留,接着就把他押进了右侧一间审讯室里。审讯室只有七八平方米,进门后有一张抽屉放在中间,抽屉里边靠墙壁边上放着一个矮凳子,赵文芝被指定坐在矮凳上。只见一边站着一个虎背熊腰高大威猛的法警,几位法官进去后,把个审讯室塞得满满当当。

中级**法院的法官刘国策,手持湖北省高级**法院的终审判决书,隔着抽屉站着,目视了一眼刚刚坐定的赵文芝后,才开始逐一询问着不止问过千百次的赵文芝的姓名、年龄、性别、家庭住址等等验明正身所涉及的内容。

死到临头的赵文芝,似乎对这些回答过千百次的问话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瞄一眼拥挤的窗口。这时,有一个他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窗口,他竟然清脆地喊了一声:大哥。

赵文芝的大哥,已经几年没见他了,这时只想看他一眼,根本没想到和他说话,也没想他会喊他。

大哥看了他一眼,勉强答应后,就退了下来。

审讯室比地面要高出两三步台阶,站得久了的大哥坐在街沿下一棵蓬蓬勃勃的万年青树下,卷起了一只裤子,凉着骨瘦如柴的小腿,一脸的悲戚和伤感,再也没上台阶到小窗口去看他。

十来分钟后,赵文芝已被验明正身。也就是说,法官们确信面前的这个大活人,就是被湖北省高级**法院终审判决为死刑的千真万确的赵文芝了。

接下来是亲人会见。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一条缝,赵文芝的妻子、女儿和一个在县直单位任职的亲属被准许入内。

已经三年多没见过的女儿,已经长成小大人了,瘦高的个子像根嫩竹杆,竟比她中等身材的妈妈还要高一些,不过还是一脸的稚气,一脸的青涩。

我透过挤在窗口的人头往里看,赵文芝好像有什么要求,被法官制止了,只听他大声地非常有理地说:“这是我的女儿!”

原来,赵文芝心生怜悯,要在这骨肉分离的最后时刻拥抱女儿。

法官法警,这时再没有制止赵文芝要拥抱女儿的举动。只见赵文芝从坐着的矮凳上站了起来,女儿也往前跨了一步,赵文芝几乎站着没动就拥抱住了迎前的女儿。

女儿一脸的悲伤和哀痛,豆大的泪珠像下雨一样,滚到稚嫩的两腮上,滚到尖尖的下巴上,尔后才连连不断地滚落在地上……

女儿似乎在努力克制,强忍着没有失声,红红的双眼在流泪,幼稚的心灵在滴血,即将失去父亲的痛苦,对一个少女心灵无情撞击的痛苦是可以想象的,而面对这位死有余辜的父亲,她的心情又是复杂的,难以名状的。

父亲作的恶太多了,他害的人太多了,他给家人、亲人、社会,造成的灾难太多了。眼下,作为一个具有初中文化水平的人,她已经完全能明辨是非好恶。

几年前,她还只有9岁,还在读小学的时候,父亲的罪恶就开始在暴露、流传,她就开始被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就开始抬不起头来,使她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严重地伤害。

父亲现在被判了死刑,马上就要被拉出去枪毙了,但可怕的幽灵将伴她们一辈子,父亲将作为**罪人的形象永远的挥之不去,摆脱不了。

现在,她已经完全懂得怎样死才有价值,怎样死才有意义,什么样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什么样的人死得一钱不值,比鸿毛还轻。父亲选择了阴险歹毒,选择了罪恶,用极其残忍的手段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家庭,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妻离子散,有的终身残疾,好几位和自己要好的姐妹成了可怜的孤儿。父亲的死,显然一点儿也不光彩,一点儿也没有意义,比鸿毛还轻。父亲在世上留下的恶名,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或许比父亲**本身更痛苦,这可能是她咬紧牙关,只滚滚落泪没有失声痛哭的深层原因。

儿子如今已经18岁了,听**田嫦娟说,已经上了高中,学业紧张,今天没来。

儿子今天没来,除了妈妈说的学业紧张外,还有不有不愿接受心灵伤害的原因呢?

从窗口往里望,赵文芝还拥抱着女儿,但显得有些做作、呆板,甚至像例行公事一样。他用右手在女儿的后背轻轻地拍了两下,他内心的真实情感此刻没人知道,有不有痛苦?有不有罪恶感?有不有忏悔?从表情看,他没有任何流露,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没有一丝悲伤的表情。他的拥抱,使人想到某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和下级握手的情景一样,居高临下,有心无肠,装装样子,作作秀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可言。

分别了3年多的妻子现在就在面前。虽然被抓以后也见过几次面,要么是在看守所,隔着玻璃说话,要么是在法庭,不能说话,现在有机会说话了,而且时间有限,非常宝贵,这是永别前的夫妻话别。但赵文芝没有说,也没有看到赵文芝因为马上就要永别而做出什么亲昵的表示,他仍然和会见女儿一样,没有眼泪,眼神也是平淡的,游移不定的,看不出伤悲。

田嫦娟见赵文芝没对她说什么,就说,我们的夫妻缘份已经到头了,马上天上人间了,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就说一下,我尽量办好。

没成想,死到临头的赵文芝却说,天上人间?那还不一定,刀下还有留人的时候!

赵文芝的大姐,此时已在人群中哭得死去活来,头一会儿向后仰着,一会儿向前低着,身子软棉棉的,东倒西歪,嘴里一边哭,一边不停数着词儿,悲痛至极,难以言表,一看就是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里创食的农妇,她可能没想到这个弟弟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根本就不值一哭,而只觉得杀人是一件令人悲痛欲绝的事,失去一个亲弟弟是一件值得痛哭的事。

十来分钟很快过去了,在亲友、法官、书记员等分别从审讯室退了出来后,赵文芝被棕绳反捆了双臂,走出审讯室,然后下了台阶。

拍电视新闻的,拍资料照片的,挤着近距离看热闹的,小院内出现了一阵**动。

赵文芝被两名法警很快押上了那辆停在小院中翘着屁股门的囚车。

我坐上6号车,这是县政法委官员的车。出了公安局大院后,随前面的车向右转,下坡,经老干局、司法局、**银行后,在开发办、老食品站有一个岔口,正前方是去武陵方向,在途中的月牙湾一带, 有行刑的地方,再就是向左拐,从沿河大道上巴明线,在悬月崖一带有类似的地方。

从公安局去悬月崖,要经过大半个县城,由于20多辆车同时鸣响警笛,在一片喧嚣声中,沿河大道两边的市场商店刚刚开门营业,也是行人来往频繁的时候,开道的**一驶入城区,两边的人们就被刺耳的警笛声所惊动,一律停止了活动,一律站立两边,一律好奇地引颈观望,来往行驶的机动车辆、麻木,一律地停止前进,只有清一色的**,一辆紧接一辆,前面的刚过,后面的又跟上来,像蚂蚁一样,连成一线,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前面看不见头,后面看不到尾。

在小县城里,也曾有招摇的权贵或富家婚丧的车队,也会引起市民们的注意,或令人心生羡慕,或叫人产生厌恶,但怎么比,也没有今天这般壮观,也没有今天这般辉煌,一刻也没有停止警笛鸣叫、一刻也没有停止警灯闪烁的车队,在簇拥人群的好奇注目下,经过了县建设银行、海通大市场,溇水大桥北端的十字街头,又经过了华丰超市、东街、桂花桥等闹市。

警笛,一直在鸣叫,警灯,一直在闪烁的车队到了花炮厂,这是县城沿河大道的止点,出了市区,就是宽阔的巴明路的起点。

在轰动一时的案情大白于天下的当初,赵文芝觉得他已是扔在河岸上的鱼,死臭了的,他根据自己的罪恶,也曾觉得自己是死有余辜的,曾经作了充分的赴死的思想和物质准备的。后来,他又不这么认为了,又千方百计地求生,千方百计地钻法律的空子,当武陵州中级**法院对他进行公开审判时,他请了高水平的律师为他辩护,在庭审中,他全部否定了原来所有的有罪供述,包括公安机关尚未掌握的、由他主动交代的犯罪事实也彻底翻供不认,坚称原供是司法侦察人员刑讯逼供的结果,反驳公安侦察机关证据不足,事实不清。

当中级**法院给他以死刑判决后,他很快按程序上诉至湖北省高级**法院,希望否定他的全部杀人事实,免于一死。

在上这辆囚车的前几十分钟,验明正身之时,他仍然坚称死者殷洪儿不是他杀的,同案犯赵佳泽也杀了人。像在以前接受审判时一样,他拒绝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

尽管如此,他没有料到,还是按程序被绑赴刑场。

现在打横坐在囚车上的赵文芝,一路倒退着,目睹为他送行的成百上千的自由自在的人们,目睹着窗外金谷飘香硕果累累的丰收大地,目睹着这条从县城回家必经的他十分熟悉的山间大道,眷恋美好人间的心情十分浓烈,眷恋骨肉亲人的心情也十分浓烈。

可是,这条往日回家的路,已经是一条不归路;这条往日的亲情团圆路,已经是一条骨肉离别的路,走到半路上就要下车,只是下车的具体地点还不清楚。

从县城算起,到他的老家也就六七十公里,在现代的车轮下,也只有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根据这阵势,他绝对知道绝不会把他送到家后再结束性命。

车队出城区驶上巴明路以后,没有碰上任何迎面而来的车辆,原来,是公安机关在悬月崖的前方三公里以外的两河口设防,一切车辆被禁止通行。

车队在宽阔的柏油路上飞驰,行驶了10来公里后,前面的车到达悬月崖刚刚停稳,后面的车迅速跟了上来,一会儿,在悬月崖上就摆满了一大片车辆,竟然比公安局大院还多出好多辆,原来,这里面有开车来现场看热闹的。

现场一时间似乎有点乱,负责维持秩序的两个干警,如临大敌,又是大声地吼叫,又是大声地驱赶,连几位武警战士也被训斥得不知所措往后跑着。

先前,在公安局看守所院子里,也是有两个人维持秩序,也曾像人来疯一样大呼小叫,好像人群中混有一伙强人,暗中别有家伙,随时在对接暗号,随时在准备劫狱。似乎没有他们的声嘶力竭,没有他们的怒发冲冠,那验明正身的场面,这毙人的刑场,就要天下大乱了。

现在在悬月崖上,似乎又轮到他们为**效忠的庄严时刻了。

我开始站在远一些地方的石栏上,准备抓拍几张资料照片,举起相机,刚对准目标,只听一个黑脸瘦子,在扯着嗓子凶神恶煞地喊叫:“照相的,那个照相的!哪个叫你照的!”

气氛本来就被他们人为地搞得紧紧张张。先前在看守所,拍资料照片时就不敢像平常那么大大方方,何况在这行刑现场,他们手里不仅有警棒,身上还有要命的家伙。

经这黑脸瘦子歇斯底里的一喊,我难免一阵心惊肉跳,浑身发毛,生怕被他拉下去,当杀人犯和赵文芝一同给枪毙在悬月崖上了。

不敢照了,老实点好。再说,谁稀罕你的什么资料照片?

跳下护栏后,赶快绕过一些车辆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毛起胆子靠近了刑场。心想,就是不照相,也一定要近距离目睹赵文芝伏法的场面,为汇集资料提供帮助。

现在做什么事情,都要讲关系。我为了获得今天到达现场的机会,昨晚我就动用了关系。当白天从关系户那里得到准确消息后,估计进现场有困难,就找县政协的副主席覃雅卓协调,覃雅卓很重视很爽快地以县政协的名义联系到公安局局长汪志华,说明前前后后的情况后,不仅得到汪局长的批准,而且帮助解决了交通问题。所以,我不想因自己的胆小而漏掉某些不该漏掉的珍贵素材。

我毛起胆子,在几个人一片吼叫声中慢慢靠近囚车时,只见囚车的尾巴又朝天翘起,还是被反绑着双臂的赵文芝被法警拉了下来,站在了公路上。

这里就是作天秘密选定的刑场?难道就在公路上行刑吗?

悬月崖路段十分险绝,公路平台是从万仞绝壁上横切进去的,整个路面被石檐罩着,有些地方,人在下面看不到天空。

这时,只见被突如其来的人和车惊动的一些小小的岩雁,在石檐下的巢穴前狂飞乱舞,叽叽喳喳地在向人们抗议似的。

路基的对面,也是拔地而起的万仞绝壁,两面近在咫尺的绝壁中间,是一条阴森森的狭窄的小河。站在公路突出的地方往下看,深不见底,胆小的,会脚板发痒,毛骨悚然。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武陵修筑一公里路有一人献身。在万丈悬月崖上,开凿三公里路,竟有13人献身!“悬月绝壁万丈渊,猴惊鸟颤玉兔寒,”当年有民工写诗这样来描写悬月崖。

没让赵文芝在险绝的公路路面上多停留,就被法警推到了公路护栏外的悬崖上,手持微型冲锋枪的武警战士,紧跟在后面,随时在准备扣动扳机,射出致命的一弹。

这里是悬月崖上一个突出的岩尖,大约有席子大一块。地面是碎石。要不是碎石上长着些杂草和小灌木,把下面的万丈悬崖遮挡了一下,站在公路上也会让人发晕。

这时,只听法警大声命令,要赵文芝跪下。

此时的赵文芝,摇摇晃晃地站在万丈悬月崖的突出点上,临死不屈,坚决不跪。

左右两边的法警,分别用力按压他的两肩,而比先前更瘦弱的赵文芝,此时似乎有千钧之力,就是不服从命令,就是不跪。他不但不怕,不但不跪,反而大声喊道:

“我没有杀人,殷洪儿不是我杀的!”

“赵佳泽也杀了人的!”

只见两名比赵文芝要高出一头的法警,紧紧地抓住赵文芝的双臂。

真令人胆颤心惊!

我杞人忧天地想:如果赵文芝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悬月崖,又怎么得了?

再如果把法警也带下一两个去,摔得粉身碎骨,又怎么得了?今天的事件不就成了天大的社会新闻了吗?

在返回的途中,和政法委的官员议论起这个情节,都觉得选址存在风险,起码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按赵文芝以前的举止和作为,他完全可以做出常人想象不到的怪事、祸事来。

赵文芝一直站着;

赵文芝决不下跪;

赵文芝一直在左右扭动;

赵文芝一直在进行反抗:

“我没有杀人!”

“殷洪儿不是我杀的!”

“赵佳泽也杀了人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去了十好几分钟。

法警也可能有些紧张,众目睽睽之下,竟奈何不得一个关押了几年的弱不禁风的死刑犯人!

只见左边的法警,把捆绑赵文芝双臂多出来的黑色棕绳拿起来,一圈圈在赵文芝的头上绕了几下,有几圈刚好绕在赵文芝张开叫喊的嘴上,控制了他的呼喊。

只见右边的法警用左腿在赵文芝的后面扫了一腿,赵文芝这才腿一软,朝前一倾,跪在修公路留下的碎石上。

“把嘴巴张开!”

当武警战士的微冲近距离的对准了赵文芝的后脑勺时,其中的一名法警又重复地命令道。

赵文芝彻底地死到临头了。

但心理稳定、胆识超人的他仍然没有放弃,他还在继续申辩喊冤:

“我没有杀人!”

“殷洪儿不是我杀的!”

“赵佳泽也杀了人的!”

“把嘴巴张开!”武警战士的微冲已经上膛,如果一声枪响,赵文芝不配合,不张开嘴的话,很可能导致脸面撕裂。

为了保全一个被枪决人犯的完好面貌,执法人员反复地不厌其烦地要求一个拒不配合的死刑犯,这应该说是中国司法界在人道执法和文明执法方面的进步和具体体现。

后来说起这个细节,政协副主席覃雅卓,有感而发,讲了一个在此前残忍的对待死刑犯人的小故事。

那是在他当县检察院检察长时,在溇水县广场上召开公捕公判大会,当宣布到对某某某执行枪决时,场上的工作人员会把一个削尖的木牌从脖子**到人犯的背部,让人一看,某某某就是立斩的犯人。

由于工作人员赤胆忠心,立场坚定,疾恶如仇,在给死刑犯人插削得如刀锋一样锋利的木牌时,像杀猪佬用铁杆捅死猪一样,将木牌从上到下拼命的捅下去。

外面五花大绑,里面没有松动,锋利如刀的木牌就直往犯人皮肉里钻,可能出现一条肉槽,然后鲜血和吓出的屎尿一起往下流。

犯人在进入刑场被斩之前,已经痛得半死。

面对这种极不人道的做法,在一次会上,覃雅卓以检察院检察长的身份,对公安、司法人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犯人已经要死了,五花大绑,有的还戴着脚镣手铐,怎么也跑不了,我们在捆的时候,能不能不往死里捆,略微捆轻点儿?在给死囚犯插牌子的时候,我们能不能轻点,尽可能插在衣服和捆绑的绳子之间,不挨皮肉插下去?

用现在的话说,覃雅卓的这个理念,就是以人为本,哪怕是对死刑犯人。

国家的法律越来越人性化了,可杀可不杀的争取不杀,非杀不可的,也开始采用诸如注射之类的文明手段,尽量不虐杀。

今天的法警和行刑人员,能反复对残忍的杀人犯释放善意,反复命他把嘴巴张开,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武警战士的微冲又一次抵到了赵文芝的后脑上。只因他不住地喊叫,不停地扭动,对法警要他张嘴的要求不予配合,子弹一直没有机会射出。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拖延着……

显然,无论是在悬月崖上和赵文芝几乎在搏斗的法警,还是负责今天监刑的武陵州法院的法官、州检察院的检察官,以及近距离观看现场的人们,都有几分焦急,只听法警再一次提高了嗓音:

“把嘴张开!”

求生愿望十分强烈的赵文芝可能感到已经彻底绝望,只见他昂起头来:

“我的天哪,冤……”

“砰!”,喊声未落,一声闷响,跪着的赵文芝应声倒地,脚蹬悬月崖一侧,头朝着万丈河谷,一大股如泉的殷红的鲜血,从窄长脸上的鼻梁处涌出……

赵文芝的案子审了近三年,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还经过了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是作为“铁案”来办的。或许有人认为,赵文芝刑场喊冤,是求生本能的反应,不必研究。

但我却产生了一些联想:

其一,赵文芝系列杀人,很长时间一直没有暴露,赵佳泽由先前的不知到后来渐渐清楚明白,他有没有尝试杀人寻求刺激的可能?

其二,赵佳泽对赵文芝言听计从,且有畏惧之心,赵文芝心有城府,要把他拉下水,以防堵他日后揭发,要他杀人,他不得不杀?

其三,赵文芝一开始可能有独揽死罪,燃烧自己保留“火种”,有托付后事的用心,现在临场处决,求生的欲望逼他,才说出真相?

其四,有不有揭发他人,立功赎罪,由死刑到无期,免于一死的动机?

这些都还不确定。我在看一份档案时发现,赵文芝投毒案暴露前,赵文芝的妻子田嫦娟从赵文芝口中隐隐约约地知道是赵文芝作案后,曾警告他说:嫦娥坪如果再有人得“怪病”,我就和你离婚,还要到公安局去告你。

赵文芝自然知道这只是妻子在劝告他而已。后来殷洪儿死了,在城里住着的田嫦娟又问:“殷洪儿是不是你搞的?”他说:“确实不是我搞的!”

这和刑场上似乎有些印证。当然,也不排除这么说,是怕妻子真的去告他或和他离婚的心理在起作用。

我看过一点资料,在国际上,许多国家要么不杀人,要么杀得有质量。

在发达国家的名单上,只有美国和日本还在执行死刑。

在那些还保留死刑的国家,为了保留死刑的质量,他们花费的代价近乎惊人。如美国,州政府为执行一次死刑,特殊诉讼程序所需要的支出成本,在200万——300万美元之间。

中国“杀人偿命”的传统观念,延续了几千年,哪怕是今天,对重罪犯人执行死刑,仍有较深厚的群众基础。但里面许多问题往往被忽视。因此屡见不鲜地出现有损我国司法形象的冤案被暴露。

难道现场的死刑执行人员没有思考这些可能存在的事实吗?在“怪病”尚未破解之前,在比较自然的状态下,赵文芝曾私下和田嫦娟说过,殷洪儿不是他搞的,连我这个司法外行都注意到了,难道办案的专家们忽略了?

三国时期的著名政治家诸葛亮曾说:“喜不可纵有罪,怒不可戮无辜。”

意思是说,不可因一时的高兴而放纵犯罪,也不可因一时的暴怒而处死无罪之人。总之,不能任意而不尊法。

赵文芝临刑喊冤,虽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正在执行的程序可不可以停止,暂缓执行?把案情进一步弄得扎实,无懈可击?像西方国家那样,把人杀得更有质量?能不能像诸葛亮说的“喜不可纵有罪,怒不可戮无辜”?但是,置赵文芝于死地的枪声还是在他的喊冤和挣扎中响了起来,花生米一般大小的子弹,最终执意地穿透了他的脑袋。

如果这个细节,发生在把“生命不可以剥夺被视为高于一切的核心价值观”的欧洲,又将如何呢?他们会这样不顾一切吗?

中国司法界刚刚出现特大丑闻:湖北京山佘祥林因“杀妻”被判死刑,佘坐了多年牢后,被“杀”的妻子突然回家。

有这样的案例在前,难免不让人对中国司法的质量和公正产生一些怀疑。

就眼前的赵文芝来说,杀了一个人是死,杀了几个人也是一死。退一万步,殷洪儿确实不是他赵文芝杀,而是赵佳泽所杀,他仍然死有余辜,但那又是另一回事。

枪口下面如果真有冤情,殷洪儿确实不是他杀的,赵佳泽的命运就大不相同了。

难道他是漏网之鱼?

在悬月崖上,按既定方案处赵文芝以死刑,是不是一种草率?是不是在草菅人命?

为赶来时的便车回溇水县城,我带着一团疑云,急匆匆地离开悬月崖。

返回途中,只见收尸的车辆被挡在尚未进入悬月崖的晒星坪,赵文芝的妻子、女儿、兄弟、收尸的刘师傅等还围在救护车旁。

他们还没有得到收尸的通知,不能贸然前往。他们肯定不知道,赵文芝在悬月崖上翻供、喊冤,也肯定不知道他是怎么作最后挣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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